布朗库西石雕《吻》
吻的多重奏
据传,美国人把恋人称为“蜜”,阿拉伯人把恋人称为“我的黄瓜”,立陶宛人则用“啤酒”来比喻,波兰人把自己的情人比喻为“饼干”,法国人把自己心爱的人称为“小卷心菜”,兹库人对爱人的最高爱称则是“我的小蒜”,而列塔尼人则兴奋地把恋人比作“我的小青鱼”,浪漫的维也纳人用“我的小蜗牛”来称呼心爱的人,捷克波希米亚最富爱情表达方式的话为“我母亲的灵魂”,而南斯拉夫的加尔纽拉人则用“我的小草”来表达对恋人最炽烈的感情。
这些世界性的爱的昵称中,大多事关食物,一看便知是农耕文明饥饿时代沿袭下来的传统称呼。在物质匮乏的时代,人们称呼所爱之人,表达的却是自身肠胃的急切欲求。这些称呼里,爱与口腔、胃、消化系统密切相关,而与心脏、灵魂毫无关联。由此可见,对很多人而言,爱是纯肉体的饥饿,更是一种肉身唇欲的满足。
马格利特《吻》
孔子曰:食色性也。大抵谈论的便是人类肉体的双重之饿:胃口之饿,荷尔蒙之饿。那么人类的心脏会不会饿,灵魂会不会饿?是不是所有的信仰,都诞生于人类的灵魂之饿?当我们的肚子饿了,我们会吞噬食物。当我们的灵魂饿了,我们会饮用什么?知识、智慧、宗教、信仰?从上面世界各国爱的昵称可以看出,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里,爱与灵魂之饿关系不大,爱仅仅是对荷尔蒙之饿的慰籍罢了。因此作为爱的一种神圣仪式,吻大多与吞噬食物具有相同意义:接吻的时候,舌头对相爱的彼此而言,就是一种类似口香糖一样的软体小食。这种吻与吞噬的传统源远流长,古希腊时代的人们,就热衷于罐式相吻。也就是说,亲吻的一方双手捧罐一般捧住被吻者的双耳,以唇抵唇,醉饮着对方的情爱之蜜。
网上一度热传法式深吻教程,舌头在深吻的过程中已经不是舌头,而是一种类似于蜗牛的软体动物。舌头因激情丝带一般从嘴唇里洋溢而出,一如好奇的蜗牛从壳屋里探出脑袋,并进入对方的口腔,进行着试探式接触。舌与舌深吻,既是爱的初探,又是爱的邀请;既是爱的应允,又是做爱前的口腔模拟与操练。亲吻中的舌,象征着即将交娈的两具身体。口腔里的舌,彼此轻触、撕咬、缠绕,在互相吞噬的同时,亦生成一个共同体——爱的共同体。柏拉图曾将这样的爱的共同体称为球形人,罗马尼亚雕塑家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则认为因吻而生成的共同体会呈现出一种几何学容貌:爱的立方体。爱的立方体是一种坚硬实体。他们彼此互融,毫无间隙,坚不可摧,却对外界形成一种棱角分明所向披靡的抵抗。布朗库西那尊举世闻名的粗朴石雕《吻》,便是凸显了他所秉持的爱的意识形态。这件艺术品,不但可以看做爱的乐观主义者为吻所献的艺术颂歌,亦可看做另外一种哲学观,一种堪与柏拉图球形人相媲美的爱的哲学观。
《塞拉维尼抄本》其中一页
然而,与柏拉图与布朗库西的爱的乐观主义相对立的则是爱的悲观主义。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利特便对吻持有与以上两位截然相反的看法。在马格利特看来,爱是一种盲目的行为,吻更是因爱而生的悲剧。马格利特蒙面大盗式的画作《情人》中泄露出的正是这样的悲观主义信息:你吻的人,不是你真正的所爱之人。他(她)无非借助一具肉体,成就你爱的想象罢了。但在世界范围而言,马格利特不是最彻底的爱的悲观主义者,意大利建筑师皆插图画家塞拉菲尼对爱所持有的悲观态度,是画家马格利特的两倍。这位风趣的建筑师,制作了一本天书,名叫《塞拉维尼抄本》。这是一本不采用世界上任何已知语言,作者独创符号而写的书,书中配有各种各样的超现实主义插图。马、肿囊、机械、萝卜、花朵、可翻页面具的人等等,皆打破已知世界的分类学:人、动物、植物、机械互相杂交、互相融合,从而形成一个全新而无法界定的魔幻种族。这本书,是一个人的符号变乱。别的建筑师在现实空间中建造他们的巴别塔,塞拉菲尼在书里发起他的反叛。显然,塞拉菲尼比画家马格利特走的更远,马格利特玩弄的是文字与绘画内容的悖反,塞拉菲尼质疑的则是人类的整个分类体系与符号学。但令我最感兴趣的是塞拉菲尼的爱的悲观主义:柏拉图与布朗库西认为两个相爱相吻的人会形成一个自足自在的完美实体。塞拉菲尼则认为,两个相爱的人合二为一,既不会成为圆满的球形人,亦不会成为棱角分明的立方体,而会变为恶魔利维坦(圣经中的利维坦是鳄鱼) ,这便是塞拉菲尼的爱的进化史,它是悲观的相爱哲学。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并不看重爱的喜剧性或悲剧性,他着重提醒人们吻的危险性。他说:“嘴唇与嘴唇相接触,实际上就是心灵与心灵相接触。”并由此提出警示,每个想做自己主人、不想把自己的心灵流露出来的人,最好不要去亲吻那“美妙”的嘴唇。当然,苏格拉底所谓的接吻,特指男性与男性恋人的嘴唇的接触,而非男性与女性的互相亲吻。在古希腊时代,灵魂之爱是同性恋人的专属,而非男性与女性之间。女性在古希腊时代,仅仅是人类繁衍后代的工具而已。苏格拉底大概不会担心,男女亲吻,会让双方的心灵发生激烈的互换效应。而汉字中“吻”的造型,亦在暗示“勿要动用你的嘴唇”。可见仓颉与苏格拉底英雄所见略同,吻会诱惑人出卖心灵。吻是一种通过舌尖,彼此互相交换体液,从而导致灵魂互相生成、互相渗透的活动。当代色情间谍利用的正是这一古典理论。
《塞拉维尼抄本》其中一页
作为一种日常可见的情爱行为,哲学家看重吻的伤害性与结合性,艺术家看重吻的甜蜜性与悲剧性,摇滚诗人科恩在他的名曲《千吻之深》中,则千转百回的歌吟着穷尽一切边界、耗尽一切所有的吻,所具有的与性爱等量齐观的毁灭性:
拘囿在性爱里,我们不断探求
想跨越大海最远的疆界
直到我发觉再没有大洋——
为我这样一个拾荒者而存留
我费力走上前甲板
给我们残破的船队致以最后的祝福
并同意被摧毁击沉
在这千吻之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