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确实选择了孤独,那一定有某种目的,而非仅仅是为了寻找自我

穿越痛苦的唯一途径是经历它,吸收它,探索它,确切地理解它是什么以及它意味着什么,我想起了过去这一年我

穿越痛苦的唯一途径是经历它,吸收它,探索它,确切地理解它是什么以及它意味着什么,我想起了过去这一年我遭受过太多的精神创痛。将痛苦拒之门外就是丧失了成长的机会,不是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甚至最可怕的打击,都不是没有用处的,每件事情都会以某种方式进入我们的人格结构,正如食物必须进入我们体内一样。

12月29日,星期五

圣诞前夜发作的流感现在已经转变成我父亲所谓的“我曾有过的最严重的感冒”。直到生命的晚期他仅有的病症就是反复发作的感冒。他每次都忘记了上一次的情况,确信现在的这次才是最严重的。令人惊异的是,在痛苦过去之后,我们是多么快地将之遗忘。部分的原因是我们毫不怀疑那看似无限的复原能力,那些根“在地下,发红”,海因在他的诗中这样说过。

科莱特说:“我相信有比我们称为受苦的虚掷光阴更紧迫更荣耀的职业。”我推断,她指的是纵情恣肆,法语中就此有一个短语,“享受痛苦”,意味着去爱你自己的痛苦并沉醉其中。

另一方面,穿越痛苦的唯一途径是经历它,吸收它,探索它,确切地理解它是什么以及它意味着什么,我想起了过去这一年我遭受过太多的精神创痛。将痛苦拒之门外就是丧失了成长的机会,不是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甚至最可怕的打击,都不是没有用处的,每件事情都会以某种方式进入我们的人格结构,正如食物必须进入我们体内一样。

就我而言,过去这一年我的精神窘境一直是如何与无法接受的一切和平共处——在妥协成为智慧的一部分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我的老朋友保利娜·普林斯(Pauline Prince)所谓的“你对绝对的渴望”似乎压倒一切需要的地方。至少在人际关系中不可能存在一种绝对,要求绝对也就像有时的我那样,是要成为一个破坏者。所以贯穿过去这数月的词语始终是“接受,接受”。像我大部分时间做的那样,每当我反抗这种接受时,都感到自己是多么顽固!这十二月早晨的光有着十分特殊的性质:朴素,像它的寒冷一样,广阔而博大。我与光秃田野之上广阔的半圆形地平线一同生活。雪使田野更加丰富,但以我目前的心境而论,我是在寒冷灰色的海上休息。等待阳光捉住卡伦·索姆(Karen Saum)悬挂在我卧室窗前的一面小小棱镜,等待那突如其来的火焰,先是绯红然后有时是一抹闪烁的蓝,令人震惊地生动。

12月30日,星期六

昨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害怕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去领塔玛斯散步,所以当卡伦·索姆在回家的路上从基特瑞打电话时,这成了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她说希望在这里做一卷关于我的生活的录像带,并且告诉我她在华盛顿做了一系列采访为这事筹钱。她顺便造访,领塔玛斯散步,为我取邮件,与此同时我给她做了一个烤牛排三明治,生活的全部色彩又像一阵红润回到苍白的脸颊上。她给我讲了一些令人吃惊的故事,她在官僚机关中如何迷了路,偶然地走错了楼层,进错了房间,遇到一个风趣而有用的人。这使我们笑了起来,想到生活是多么的不确定,每时每刻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正如她出乎意料的来访改变了我的一天。

我必须承认这是极其孤独的圣诞周,并且在我想到这点时要认识到,对大多数人而言过圣诞节更是一种折磨;我们没有的东西比我们拥有的东西显得还要突出。家庭生活(在圣诞节我们都梦想的一切)的代价也是非常高的,充满了自律和痛苦。但即使感到十分病弱,甚至不得不和朱迪以及我们共同的生活说再见,甚至还未从最近两个月相当严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我也必须承认我爱自己的生活。当我在这里孤身独处,我内心非常激动,并且常常硕果累累,动物们贡献出的甜蜜友谊我亦视为珍宝。从根本上讲这种生活并非浪费,这是一种即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不缺乏意义和信任的生活。

电影《江边旅馆》

我很高兴自己又决定记日记了。它是清理自己的一种方式,和自我的疏离已经太久了,其中部分原因在于十一月有几周我外出去做诗歌朗读和签名售书了,各地飞来飞去,在几小时内集中会见老朋友们,回答许多层次的提问。从九月起我唯一完成的写作是回复信件;在数月的回信中我敏感的神经已经疲惫了。

所以我又在这里了,重新认识自我。

“一个没有温柔的圣诞节,”两天前我写道。自那时起我已经被那句话送回到让·多米尼克那里,回到她的诗,回到细腻的温柔、幽默,她设法以之为生直到终结的可爱的优雅。母亲们非常擅长温柔,无疑,这是我们的母性部分能够给予的,而我们的儿童部分渴望在周围感受到它。对我而言,这种温柔与欧洲有关,首先与它和多愁善感之间的显著区别有关。多愁善感意味着通过减少感情的价值使其贬值;它也是陈腐的,是一种用滥了的简单方式,目的是将感情缩小成模糊的伤感,感情的外衣常常是廉价的,是廉价的语言。然而真正的温柔使我们知道自己得到了珍爱——很简单,例如一个可笑的宠物名字。温柔常常通过幽默表现出来。

我渴望温柔,那就是我的问题,几个月来始终是我的问题。

电影《江边旅馆》

12月31日,星期日

温柔是心灵的优雅,正如风格是思想的优雅,昨夜我不能入睡时得出了这个结论。两者都与质量有关,感情的质量,理性的质量。

对我而言这是艰难而痛苦的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期盼明天的黎明,当白昼变长,我开始摸索我进入新生的路。我们的“新年”在季节轮回最黑暗的时刻来临,这虽然神秘但并不陌生。在个人的黑暗存在的时候,在有痛苦要克服的时候,在被迫更新我们自身来对抗所有反常事物的时候,单纯求生的心理拥有巨大的力量,大得就像一个球根顶起春天冰冻的土地一样,于是在克服困难之后,就会有额外的能量,会有可以投入创造的一股能量的洪水。今天早晨我开始写作一个中篇小说,事实上,从上个夏天起,有几个月它一直萦绕在我心中。

1979年1月1日,星期一

我听说英格兰大雪纷飞寒冷异常,芝加哥也有一英尺半深的积雪,而这里的海岸则温暖如四月,飘着轻柔的细雨。今年,这个新年,总而言之对我很合适,它不是以铙钹的撞击声开始,而是用无声的细雨撩开序幕。当我回顾1978年的灾难时,我认识到我的错误在于希望太多了,在于任随自己被一条内心的轨道过快地带走,并过于相信它。保利娜·普林斯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谈到我对绝对的渴求,她使用的伊卡洛斯的意象对我裨益匪浅——不知怎么,我认定《报应》足以让我休息一年。而且,它应是一次真正的、关键性的成功。但是没有。我希望在激情的人际关系中也能感受到脚下坚实的大地。结果证明那也是一个幻觉,于是我在完全的孤独中回到我开始的地方,既是作为一名作家也是作为一个女人。过去这一周我一直在做的是——促使我重新开始记日记的东西正在帮助我——再次与孤独和平共处,再次不怀奢望地回到工作上来,回到工作的快乐中。企图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正在坠回大地。

我正沉醉在阅读的巨大欢乐中……菲莉丝·罗斯(Phyllis Rose)所著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传记。尽管关于伍尔夫的材料有些过剩,包括她自己的书信和日记,我还是发现它具有启发性。E.M.福斯特的传记放在我的床边,还有几罐同样的“蜂蜜”等待我去饕餮一番,斯彭德(Spender)关于30年代的思考就是一例。我又在读诗,听音乐,尤其是这些天听得最多的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是一个僧人以前送我的。

这是回到根的时刻,回到伟大的影响的时刻,从深深的源泉汲取力量。我把鲁思·皮特也算在内,现在我恰好翻到《手臂的战利品》(A Trophy Of Arms,克雷塞特出版社,1937年版)中的这首诗:

沉思

冬天降临,风在呻吟;

上帝将留下我离去。

我爱我的生活,我渴望快乐;

这是个过错,这是个游戏。

年轻时我拥有永恒;

然后是快乐;

夏天我不悔恨

严霜必然造成的一切。

哦苦涩的美,你是妄想,

尽管我知道,一个清晰的幻象,

足够真实地向我展示

恐惧和可怕的混乱。

够了;给我我饱经考验的铠甲,

我不会落空的忠诚的手臂:

我穿过混沌取得胜利。

现在,在这新年的第一天,我以一种宁静的方式悄悄绽放。这一年,不再有狂野的希望。那么最近两个月来纠缠不已的复仇女神也许就会离开。

1月11日,星期四


今晨零度。很久以前我们就在盼望这个周末能够下雪。我还从未经历过到了一月中旬雪还这么少的冬天。我盼望雪的寂静、雪的闪光和蔚蓝的大海,盼望满眼白鼬似的白色取代沉闷的灰棕色田野。

没有了胡尔达和那两条大柯利牧羊犬,屋子里显得冷清。自去年秋天被卡车撞伤后,斯科特已经在垫子上躺了三个月了,胡尔达每天把它从车上搬上搬下。它还能走路吗?看见胡尔达表现出的如许信任和爱,真让人感动,无止无休的折腾、清理,永不落空的温柔。感人的是一个病弱的动物竟然如此隐忍,没有一丝的自怜,当然这全赖人的照顾。

美国人的气质允许人向动物表露感情,却常常阻止向同类的表露。是害怕失落吗?还是以为表露感情,尤其是流泪,是软弱的表现?

今天我提出这些问题,以前也常常是这样,我想起有一天在《时报》上看到过本杰明·布莱克(Benjamin Blech)的一段话,他是纽约州的一个拉比(1978年12月31日,星期日的《纽约时报》)。他说:

为什么我们的价值观念认为,为一桩罪行而哭以及感情的表露是最羞耻的失败?

我确定不了其中的原因。但我知道克尔凯郭尔是对的:我们的时代缺乏的不是沉思而是激情——我们为不可计数的痛苦和灾难付出了代价。

也许,我们都以一种哲学观念来证明自己是对的,我指的是判断我们的天性。我是个非常开放的人,易感并能够表达感情,经常会哭(顺便说一句,布莱克文章的题目是《哭,请哭吧》[“Cry,Please Cry”]),并对这种天性毫不怀疑。我们都浸淫其中的美国清教徒气质,强调自我控制是最高的美德。感情是无政府的,能够冲毁栅栏,那可能带来危险。哭泣是女人的事,意味着软弱,缺乏自尊;因为自尊意味着控制,甚至是自足。流泪几乎总是为寻求帮助。

布莱克接着说:

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剧,我们认为我们对待软弱的方式是自然的,我们甚至继续将热情与不成熟混淆起来……在热情的承诺能最好地表达爱与关心的时候,为什么理想的反应一定要“酷”?

布莱克后来引用了怀特海的话:

理智之于热情正如同衣服之于我们的肉体;没有衣服我们不可能过上很文明的生活,但如果我们只有衣服而没有肉体,我们将非常贫困。

布莱克又继续道:

我们时代令我悲哀的是,人们对感情的自然流露所采取的不自然的轻蔑……那就是为什么我不耻于承认,每当我看到自我控制的榜样时,我总忍不住为他们哭泣。

也许一个人必须足够强大才能承认自己的需要,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1月12日,星期五

因为我独自生活,最近二十年来一直如此,所以我在孤独中写作。但这些天来我逐渐意识到有两种人对我的作品极感兴趣——首先是生活孤独的人,她们是寡妇,她们的孤独是“既成事实”;而第二种,是还没有对生活做出承诺的年轻人,既在工作也在爱情方面——对于后者,我这个榜样可能是有害甚于有益。我已经逐渐成了孤独生活的代表,这选择本身在对抗婚姻或生育方面是有效的。也许在人的一生中确实有两个时刻,二十岁和六十岁之后,孤独能带来创造。但对于两者来说,只有二十岁时孤独才是一种选择。并且这几乎仅仅是一个暂时的选择,因为生活在继续,有各种可能会改变生活的进程。

如果一个人确实选择了孤独,那一定有某种目的,而非仅仅是为了寻找自我;探索“个性”是这些日子的一个时髦概念,但有时至少显得像是纯粹的自我放任。一个人如何发现自己的个性?我的答案是通过工作和爱,两者都意味着给予而不是索取。都需要克制、自律以及一种无私,并且都是毕生的考验。谁写出了一件完美的巨作,或者成了一个完美的情人?我花了一早晨在回一封长信,是一个还在大学读书的年轻姑娘写来的,去年我收到过许多这样的来信,她把我的生活方式看得比实际上要容易,也许还比实际上幸福一些,与她母亲的生活正好相反。对她而言,她母亲的生活是不可能和不完美的!下面是我的回信:

亲爱的:

在你做出决定时你必须记住,我是在四十五岁才开始独自生活并来到纳尔逊(Nelson)的(《种梦根深》)。我同意人际关系往往是充满痛苦的,经常还会发生碰撞,但正是这些使我们成长。否则我们如何成长?你自己在信中说“ 在我的时代我要独自把事情弄清楚……”,很正确。但是如果你没有任何人际关系,就不会有什么事情来让你弄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把“爱”当作副业,把“孤独”作为主业。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承诺的爱是极其廉价的。这就是婚姻介入的地方。我觉得你非常害怕被婚姻“捉住”……而单纯为结婚而结婚的人往往发现自己被捉住了。对我来说,似乎你从未爱一个男人爱到足以要嫁给他的程度,这同样很简单。当你达到这种程度时,我希望你能达到,你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那时,难道你会不要孩子?

必须有某种承诺,否则生活就没有意义。一个人能只对自己负责吗?我以为不能。从三十岁起我有了某种真正有文学天赋的证明,从此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写作艺术,要倾尽我的所有去服侍它。但在这封信中至少我看不出你有足够强大的才能,在它的推动下去过一种孤独的生活……或是用足够真实的挑战与磨炼来填满那种生活。

你如此年轻,亲爱的!你有时间去摸索你的道路。没人要求你现在就做最后的决定。“让生活去决定,”路易斯·博根习惯对我这么讲。但不要把生活拒之门外,或许结婚就是向你开放的一种可能的选择。

我自己常有难以忍受的失落感,经常很孤独,因为现在我的生活中没有“核心人物”。但我有工作要做,读者持续不断的反响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动物们、植物窗中的花、海上的日出,都是对那种空虚感的安慰——但这些永远不会让你感觉是生活的全部。

我十分理解你被女性所吸引,尤其在你的年纪,在各个方面,有一个女情人都比有一个男情人要容易得多。也许以这种方式开始去理解爱并不坏……去逐渐熟悉你的性自我,爱你自己的身体,欣赏它所感受的一切,它给予你以及他人的一切。危险在于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有时是一种自恋。我不认为它会像婚姻的长跑一样完满。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但我必须对你诚实。我希望我的影响不是要我的年轻朋友们变得狭隘,而是为他们打开道路……女同性恋关系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她们很少能持久。不持久的一个原因是这种关系极易破裂……另一个原因是女同性恋者不能生孩子。在对周围人的观察及我自己的生活中,我发现,持久的女同性恋中必有一方承担了大部分做妻子的责任。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是婚姻了,但却没有婚姻所能提供的任何支持(社会的,甚至工作上的支持)。

我唯一的忠告是向前看,做你真正感受深刻的事……也许有时你需要孤独一年,也许在毕业之后。如果你真的爱一个女人,那就和她一起创造一份生活。但是,一个无承诺的生活,纯然是自我放任的生活恰恰是不起作用的,因为它不能满足你内在的渴望……甚至那渴望是“孤身独处”,并且发现那种关系是最令你满足的。

电影《江边旅馆》

我不知道是否你读过我的《光的世界》(A World of Light),我在里面引用了我父亲日记中的话:“我很清楚一个男人生活的主要目的在于将他内心的东西给予其他人。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问题。莫扎特(Mozart)孩子气的方式也许相当自私,但他把自己内心的一切给予了世界(他是情不自禁的),这是怎样的礼物啊。

“我们只拥有我们自己,我们只拥有我们所给予的。那就是,我们只拥有我们自己,但前提是我们献出了自己内心的一切。”

 内容选自

作者:  [美] 梅·萨藤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出品方: 理想国
副标题: 梅·萨藤独居日记
原作名: Recovering & After the Stroke


图 | 网络

责编 | 狗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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