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重建与士绅传统

时间:2019.5.10
  嘉宾:阿来
  地点:贾樟柯艺术中心广场
阿来简介
  阿来,四川省作协主席。2000年,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为该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得奖者(41岁)及首位得奖藏族作家。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他也是电影《攀登者》编剧。
  士绅传统在过去是什么呢?就是乡下的地主田地比较多,他们就不光是种粮食、收租。作为士绅,他有一个重要的责任就是维系乡村的道德,尤其是维系乡村的教育。过去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不是到城里接受教育,而是在乡下自己家里。比如说我们四川,苏东坡和他的父亲、他的弟弟,就在自己家里接受教育。他们家比较殷实,有很好的田地。他们在家里面办私塾,自己家的孩子在那里上学,旁边村庄的人家,单独请不起老师的,也在他们家里上学。
  他们进城是为了什么呢?去赶考。我看历史材料,他老爹已40多岁了,苏东坡和他弟弟二十来岁,三父子联袂到开封,父亲考进士,过两年两个儿子一考又是进士,苏东坡据说是第一名,但后来是按照第二名录取的。为什么呢?发生了一个误会。当年,欧阳修是主考官,他一看苏东坡的文章像他学生曾巩的风格,所以为了避嫌,“这个人是我的学生,不能够让他得第一名,因为我是主考官。”所以就把苏东坡排到第二名,后来发榜之后才知道,欧阳修也很后悔,说:“我把你当成我的学生了,我要避嫌,所以才把你放到第二名。”说这个是想说,苏家人没有上过清华附小,没有上过北师大附中,就在当地上的大学。
  四川还有一个人叫杨胜安(音)。杨胜安的父亲在朝廷里面已经是宰相了,但是也没有把他的户口迁到京都来,让他上最好的公立学校或者私立学校、国际学校。他还是留在四川乡下成都新都县,现在是一个区了。父亲在朝中当大宰相,他留在当地,就在家里面看书,也是二十来岁,一进京城考试,状元。所以那个时候乡村士绅家庭,最重要的不光是有地、有钱,还有文化。
  所以孟子有一句话是:人有恒产、则有恒心;人无恒产、则无恒心。那么有土地、有财产,就有恒心。所以恒心最重要的就是接受教育。所以本来有钱、有土地,而且还惠及一方老百姓,这是绅。
  绅是什么意思呢?汉字是很有意思的字,大家看这个字,右边的申象征的是一个人的身体,为什么要加一个绞丝旁呢?那时候人穿长衣服,腰间要束一个带子,绅就是穿上衣服,要束一个带子,表面的意思是说要衣冠整齐。一般的地主也不能够称为绅,是指在道德和教育上对自己有要求的,就像穿衣服会用一个腰带把衣服系起来一样,是有道德有文化有原则,来修身齐家,能够约束自己,这种人才能够叫做绅。
  士是什么?士是知识分子,在乡村受到很好的教育,达则兼济天下,修身齐家。重要的还有后半句:治国平天下。是要进行考试的,苏东坡到京城去考试,并不是不写诗,今天我们说苏东坡是“诗词双绝”,但是他在宋朝的考试考的是策论,策论的内容是什么呢?给皇帝提建议。什么建议?怎么发展生产,发展生产是为了什么?苏东坡考试考的是这个内容,所以他写诗词只是副业。
  所以孔子说:学而优则仕。但是我们今天读书特别喜欢背金句,老背金句有问题,因为“学而优则仕”,还有下一句话,但我们从来不说。我们鼓励自己的小孩就是好好学,学了之后事业发达,不一定当官,当董事长也可以,当首席科学家也可以,当贾樟柯导演也可以,是不是?但是“学而优则仕”,下面还有一句话,说仕对自己有要求,除了对国家的责任之外,你为了要更好地履行这个责任,就要继续学习。但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讲《论语》的人讲过下一句话:仕而优则学。我们除了把事情办好,积累了经验之外还要继续学习,仕而优则学,这才是士绅,这两个是要结合起来的。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士都是从乡绅这样的人家里头产生出来的。我们中国历史上那些有名的文化人,哪一个是从城市家庭里出生的?城市人口很少,杜甫也是乡下出生的,欧阳修也是乡下出生的,而他们告老以后,还有一个词,治国平天下成功不成功,都要告老还乡。
  今天,我们应该是要留下一些有文化、有体力、有智力还懂得经营的人,才能够更好地经营乡村。今天乡村最大的问题,就是乡村教育功能在淡化,过去耕读传家的传统稀有了。
  所以说绅这样一个阶层消失了以后,士这样的阶层从农村也必然消失了。但是绅这个东西有没有可能在中国乡村里面重新再现呢?有可能。
  今天的教育和古代我们对士、对苏东坡、杨胜安他们的那种教育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因为今天是一个更全面、更专业、更系统,尤其是多学科的,所以它已经不可能在那个传统的私塾学校里头完成,它必须在现代新的这个教育体系当中完成,所以乡村教育重现几乎就不可能了。如果乡村教育重建不可能,那么我们说士绅传统之中,至少“士”的那个东西就消失了,但是当他们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他们一些人很好地返回到乡村,经营乡村的时候,绅这个东西又留存下来了。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一些精英重返乡村。他们出去后有了很多经验,真正面对过世界,懂得市场,掌握了技术,这些人重返到乡村。那么他们重返到乡村,肯定跟上一代不一样了,他们的思路、他们的做法都升级换代了。
  文学和农村一样、农民一样,也是要往前发展的。我们今天书写的人,我们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我们不光精通中文,还会英文,至少会说些英文单词,好一点的可以用英语演讲。但是他一写农民,还是像个农民,跟我们书写的那些对象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心胸,一样的水准。文学家处于这样的时代,如果我们要很好地书写我们的乡村,那么我们必须加以足够的关注。过去那种老的生产方式,到一个村里,熟悉一下周围的人物,观察一下他们的言行举止、他们的语言方式、他们的情感反应模式是不够的。今天的乡村、今天的农民,他面临的不是一个单独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有普遍性的,是国际性的。
  文化,不只是我们接受教育多少的问题,而是一个胸怀眼界的问题。当我们的书写对象都变成这样的一个复杂的情况,而在旧的东西彻底消失以前,在这样的一些废墟当中,正有一些新的东西在萌芽、在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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