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团取暖”的民间摔跤手

摔跤比赛要求“不砸不落”。即把对方摔倒之后,不顺势砸落在对方身上,而是走开,和对手保持一定距离。

5月25日上午,北京玲珑公园。在建成于明朝万历六年的慈寿寺塔前,一场中国式摔跤活动正在进行。

穿着白色褡裢(跤衣)的赵海勇,和对手站在黄蓝两色软垫拼接成的跤场内。

“好啦,预备!”裁判号令一发,两人抢手抓把,缠斗在一起。赵海勇扯住对手褡裢,两脚一蹬,伸左腿一勾,双臂同时发力,将对手撂倒在地。“好!”观众齐声惊叹,错落的掌声随之响起。

中国式摔跤,一项古老的民族体育项目。《礼记·月令》记载,“孟冬三月,天子令将帅讲武,习射御角力。”这里的“角力”指的就是中国式摔跤。世易时移,它如今成了一项冷门运动。

赵海勇是玲珑跤场的创始人。而62岁的洪波,则是玲珑跤场的常客。

洪波学中国式摔跤已有22年。今年,他曾在零下三摄氏度的户外袒露上身,为的是在一项跑步活动中,让人注意到胸前写着的“中国摔跤”四字。

“我希望中国式摔跤,有发扬光大的一天。”他说。

玲珑跤场开业当天,两位教练傅文刚(左)和穆长江(右)仔细观察着徒弟们的一招一式。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坚守的摔跤手


“掼跤”、“撂跤”,这是中国式摔跤曾经的名字。

苏学良、李宝如合著的《京跤史话》一书介绍,在清代,满族人善骑射,爱摔跤。每当喜庆、节日或狩猎完毕,摔跤手们身穿褡裢,“出则两两作势,各欲候隙取胜,续则相互扭结,以足相掠,稍一失即拉然扑矣。”

在康熙一朝,一些八旗勇士被选中,组建了善扑营。每当重大宴会,善扑营的扑户便进行摔跤表演。清代的摔跤运动被称为“掼跤”。

57岁的傅文刚,是天桥摔跤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介绍,清朝覆灭后,善扑营的扑户流落民间,开起跤馆。学员学会摔跤后,有的为了谋生,就开始卖艺表演。因为摔跤手把人撂倒后便点到为止,这时的摔跤又被称为“撂跤”。

后来,为了同国际摔跤等区分开来,“撂跤”也被人称作“中国式摔跤”。

洪波清楚记得自己迷恋上中国式摔跤的时间——1997年7月1日。

那时,正值仲夏午后,年届不惑的他来到北滨河公园,看一群摔跤手比赛。踢、蹉、缠、挂,挤、跪、勾、别,摔跤手们使出各种技法,将对手撂倒于地。干脆利落的动作令洪波痴迷,他瞬间喜欢上这项运动。

洪波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健壮,皮肤黝黑。年轻时,他在北京焊切工具厂上班,是一位普通工人。20岁时,他曾拜人为师,学习通背拳。

“武术主要有‘踢打摔拿’,其中,摔就是摔跤。”洪波说,“行话讲‘拳打不过摔’,摔跤实用性更强,这是我对它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那天回家之后,洪波向家人提起此事。妻子担心他工作时落下的腰伤复发,劝他别学摔跤。但他“着了魔似的”,听不进去。

后来,他报名成为北滨河公园跤场的一名学员,开始练中国式摔跤。如此寒暑不辍,在跤场一学就是5年。

年过六旬的穆长江,学习摔跤时间更长。穆长江父亲酷爱摔跤,小时候,经常带他到天桥、西单、宣武门等地看比赛,年幼的穆长江只觉得好玩。穆长江父亲与跤坛名家钱德仁过从甚密,12岁那年,穆长江拜钱德仁为师,自此和摔跤结下不解之缘。

12岁的穆长江正读小学。每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他都在自家庭院练三个小时基本功,师父钱德仁则在一旁督促。

穆长江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棒,左右挥动——这是在练“大棒子”,为的是提升腰臂横抖力,以便在比赛时,更好利用双臂和肩膀力量,带动身体将对手拉过来;他拿着一根长长的皮条,挥动起来训练抖力。

师傅钱德仁要求严格。弟子站跤架(站立姿势)时,如果撅着屁股作防御之状,他会狠狠踹上一脚。“谁教你撅屁股的?”穆长江记得每当这时,师傅钱德仁会这样训斥弟子。因为他强调,在摔跤比赛中要主动进攻。

训练强度很大,12岁的穆长江不堪重负,会在家人面前哭诉,或是背地里偷偷抹泪。但他“渐渐体会到摔跤的乐趣”——有时一个技术动作完成得漂亮,能让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他最终咬着牙坚持下来。

与穆长江一样,傅文刚也是从十一二岁起开始学习中国式摔跤。他从小在“跤窝子”长大,父亲傅顺禄是天桥老艺人,也是位摔跤手,曾师从一代跤王、人称“宝三爷”的宝善林。

“你这小兔崽子,是这虫。”傅文刚记得刚学摔跤时,父亲和他说的这句话——“虫”是摔跤行话,意思“是块摔跤的材料”。

刚开始练摔跤,傅文刚经常哭,“不为别的,就因为打不过别人”。幼时他贪玩,喜欢弹球、跳皮筋、拍方宝等游戏,但每到这时候,都会被父亲喝止。时至如今,57岁的他已是天桥摔跤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练摔跤的同时,傅文刚还得学中幡。“中幡与摔跤是一体的,学中幡,就是为了练好摔跤的基本功。”傅文刚说。

中幡长近10米,是一根上细下粗的竹竿,竹竿上悬挂着标旗和装饰物,重约30斤。表演时,要用手掌、手臂、额头乃至鼻梁托住中幡,不让它掉下来。

在摔跤训练中,受伤时有发生。穆长江说,崴了脚、扭伤胳膊都已司空见惯,摔跤手们不以为意;洪波曾在比赛时,与对手搏斗导致左手无名指指甲被掀翻,鲜血顿时涌出;一位新手在和洪波师弟比赛时,曾不慎摔断肋骨,从此退出训练。

“撕皮掳肉,都不算事儿。”穆长江说,摔跤对基本功要求很高。如果受了重伤,那意味着技法并不规范。

玲珑跤场开业当天,一位传人用鼻梁顶起几十斤重的中幡。中幡和摔跤本是一体,耍中幡是练摔跤的基本功。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一群痴迷者


玲珑跤场,是在今年4月13日正式开业的。那天,慈寿寺塔前的绿树吐出嫩叶,几十名游客把跤场围住,有的边看表演,边举起手机拍照、录像。

那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多,天桥中幡、中国式摔跤接连上演。到场的跤界老前辈为数不少,如马长海、耿伯良等。傅文刚、穆长江也当起裁判,洪波的师父双德禄则现场摔跤——他施展身手,把对手撂倒,赢得一旁观众的喝彩。

47岁的赵海勇,是跤场的“跤主”,即组建者、管理者。平日里,他的职业是司机,业余时才是摔跤手。

赵海勇年轻时游走于北京各个跤场,曾拜摔跤名家安德龙为师。2018年底师父去世前,把8件祖师爷传下来的褡裢交给他,嘱咐他“要让更多人知道中国摔跤”。

“这也是我开办玲珑跤场的原因。”赵海勇说。他称玲珑跤场招收学员,并不收取费用。年轻时,他曾因摔跤折了腿,甚至大腿韧带断裂,但依然痴迷于此。“受伤了骗家人说是雪天不小心滑倒。伤好了就摔,就这样断断续续到了现在。”

中国式摔跤研习久了,一代又一代摔跤手也总结出许多行话和经验来。

“手是两扇门,全凭腿赢人。”在洪波看来,中国式摔跤是一项要求技、气、力、艺相结合的运动。比赛时最重要的是思考如何击败对手,而非凭借蛮力,“就像行话说的,‘蠢人不摔跤’。”

摔跤手们对力度很敏感。穆长江说,只要有人把手搭在他手臂、肩膀上,他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重心在哪里。走在大街上,看到有人腿部肌肉结实,胯骨微微下坠,腿型稍呈“内八”,他会猜测对方十有八九练过摔跤。

穆长江是在练摔跤两三年后,领会到这项运动的魅力的。他说,击败对手后的酣畅淋漓之感,是这项运动的迷人之处——听着对手从自己头顶“嗖”的一声飞过,再“砰”的一声被摔在地上,“比赛完饭都能多吃几碗。”

摔跤生涯中,他一直不喜欢参加表演赛,而喜欢“真刀真枪”的较量。如今,他一天不练摔跤就觉得少了些什么,19岁的儿子也时常和他比划。

16岁那年,傅文刚到内蒙古参军,天寒地冻的环境下,他怀念起以前的摔跤生活。在零下30多度的冰天雪地站岗时,傅文刚时常忍不住练起摔跤基本功,以此取暖。后来,他的“小动作”被一位懂行的领导发现,这位领导时常找他学习摔跤,就这样成为了他的“徒弟”。

摸爬滚打久了,摔跤手们还练出一双识别“虫”的火眼金睛来。有时眼睛一瞥,就知道面前的年轻人适不适合练摔跤。“顽皮的可以调教,太木讷的就不行。身体灵活度也很重要,关键在于脚脖子,太粗太细都没法施展出合适的力道。”穆长江说得头头是道。

在北滨河跤场学习5年后,跤场搬走,洪波没有了去处。又因其他场地离家远,洪波自此不再摔跤,但内心“一直割舍不下”,常常练起基本功。

如今他已退休,尽管腿脚不如以前利索,还是重新摔起跤来。为此,他现在顿顿吃里脊肉补充营养——摔跤手往往胃口比常人大,喜欢吃肉,尤其是牛羊肉。

“摔跤是我现在最大的爱好,也是我锻炼身体的动力之一。”洪波说。

玲珑跤场开业当天,学徒们在表演天桥摔跤。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德行比功夫重要


“习武先习德”,这是摔跤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中国式摔跤,自有一套规矩礼仪。摔跤手比赛前, 要抱拳相互致意,并问候在场观众。有人会说“拉着点”——近似于“手下留情”之类的谦辞。

北京天桥,过去是摔跤爱好者汇聚之地。傅文刚的师爷宝善林曾在此开设跤场,天桥摔跤因为表演色彩较浓厚,也被称作“武相声”。傅文刚说,以往在天桥,摔跤手开摔前,会光着膀子手拿褡裢跤衣,照例先“圆粘子”(招揽观众之意)。

摔跤手们与观众互动,谈的多是北京风俗、市井异事或天桥趣闻。他们还根据场地环境和观众类型,随机应变与观众交流。

“要是农民来看,就聊聊二十四节气;要是学生来看,就聊历史掌故;要是工人来看就聊聊工厂的事。”傅文刚说道。

傅文刚能背出摔跤手赛前必说的一套话语:“哎,我们可练不好,有个腰到腿不到脚不到的地方,您多多原谅。我们今天是抛砖引玉,还得跟各位多多学习。”4月13日下午,他兀自默念,振振有词,尔后感慨现在的选手基本都不会说这些话了。

摔跤比赛要求“不砸不落”。即把对方摔倒之后,不顺势砸落在对方身上,而是走开,和对手保持一定距离。

它还讲求站着取胜——摔跤手们介绍,与自由式摔跤等以控制和征服为最终目的不一样,中国式摔跤依据倒地区分胜负,讲究的是“点到为止”。

“新人学摔跤,先学的就是武德。”洪波说道。

学摔跤3年之后,洪波为增进技艺,拜摔跤名家双德禄为师。饭桌上送两瓶酒,鞠个躬,即是拜师礼。双德禄只比洪波大两岁,但洪波对他很敬重,一直称呼他为“师父”。有时候他上场比赛前,还要请示双德禄,经双德禄允许才能参与。

洪波记得一件事:那是十几年前,一位学员想来学摔跤,但因家境贫寒付不起学费,而犹豫踌躇。师父双德禄听说之后,给这位学员全免学费,纵使是洪波本人,也只交了一年费用,此后双德禄向他传授功夫,未收取分毫。

练摔跤还给洪波带来勇气。一次他出差,凌晨火车进站,他醒来,睡眼朦胧中看到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在翻乘客枕头下的皮包。他意识到对方是小偷后,便条件反射般跳下上铺,将小偷擒拿住。

“德行比功夫重要。”傅文刚说。他学生众多,但收弟子却慎之又慎,要经长期考察,看其人如何待人接物,如何辞受取与。在他看来,品德纯良的人才适合学武学艺,否则以武伤人、欺行霸市,反而与中国式摔跤的宗旨相去甚远。

“就比如在饭桌上,我的弟子来了之后,要先给其他人倒茶水,而不是先给我倒。”傅文刚说,这就是敬重他人之道。

5月25日上午,虽然天气炎热,还是有很多市民来到玲珑跤场,观看赵海勇(白衣)和对手的比赛。 受访者供图

“把天桥摔跤传下去”


赵海勇管理着一个摔跤爱好者微信群,群成员一百多人,傅文刚、穆长江等都在群里。一有摔跤俱乐部或跤场的活动,爱好者们在群里相互转告,以参加活动的形式聚在一起。

跤场之外,摔跤手身份各异:有的是退休老人,有的是工人、企业职员、商人和司机,还有的是在校学生。很少有人靠此谋生,因为“摔跤不赚钱,也没太多人关注”。

在他们看来,中国式摔跤不是奥运会参赛项目,比起柔道、拳击、散打等,也冷门许多。“我们在一起,总有一种抱团取暖的感觉。”赵海勇说。

因为圈子不大,摔跤手们大多相识。傅文刚是赵海勇的“干爹”,穆长江的师父和傅文刚的师父是好友,如今他们两人,则以“师哥、师弟”相称。4月13日这天,当赵海勇向傅文刚介绍洪波曾师从双德禄时,傅文刚恍然大悟:“噢!原来是双德禄的弟子啊。”

开办跤场后,赵海勇把傅文刚、穆长江请来当教练,但这是一份没有报酬的工作,他们的目的是:“为中国式摔跤多培养些人”。

在傅文刚看来,中国式摔跤面临的发展难题是后继人才不足。纵使有好苗子,能不能来学习也是个问题。

作为双桥摔跤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傅文刚曾想让中国式摔跤走进校园。但摔跤不同于其他非遗项目,校方多担忧出现意外,要求傅文刚签署安全保证书。傅文刚“能理解”,但又感觉无法担保,只得作罢。

穆长江在牛街一个摔跤俱乐部当教练,多年以来,前来学摔跤的学员总是保持在一二十人。去年因为各种缘故,俱乐部甚至没有招收学生。

他们看着中国式摔跤从上世纪50年代大受热捧,到后来渐趋冷落,再到现在面临各种发展困境,“心里十分着急”。

和中国式摔跤打了一辈子交道,傅文刚仍然记得父亲临终前对他说的那句话:“把天桥摔跤传下去。”

新京报记者 潘闻博

编辑 王彬 校对 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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