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时光 | 我的瞎子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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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林森路东段小巷

摄影:戴前锋

重庆文化主题书店

第544个故事

我的瞎子婆婆

作者:廖明理

摄影:戴前锋

她,清瘦的面容,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整个头发看起来还是青幽幽的,油黑发亮。一把头发在脑壳后头挽成一个毛转,用黑丝发网网住,再横插一根银簪子,把头发固定住。一根黑色孝帕布不分春夏秋冬,始终缠在额头上。

身穿一件黑色斜襟盘扣半衫,黑色宽脚长裤。连裤脚一起,用一根长长的黑布绑带一圈一圈地裹紧,下面露出一双缠得像粽子一样的,小巧玲珑的尖尖脚。

外出时,拄着一根漆成黑色的丝梨木龙头拐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就是啥子都看不到。

这就是我小时候印象中的瞎子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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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一共生了十个儿女,只餵活了五个,四男一女。勒是她可以用来向别人炫耀的资本。

老汉是家中的老大,和妈结婚以后,婆婆仍然全面掌控着家中的经济大权,米柜子、钱箱箱通通加上了锁。一串钥匙就成天拴在她的裤腰带上。

每天早晨,妈起床煮早饭,走到婆婆的房圈屋,说:“幺娘,把钥匙拿给我,我去打米煮早饭。”婆婆一定会说:“少打两合米哈,多削几个红苕在饭头煮起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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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妈生下第一个娃儿以后,并没有改变当大儿媳妇该受宠的地位。原因是头胎生的是个妹崽。

月子里奶水不足,需要补充营养。吃饭的时候,妈在菜碗里刚拈了一片回锅肉,被婆婆发现了,一筷子把刚掂起来,还没来得及莽到嘴巴头去的肉打落在菜碗里,恶狠狠地说:“吃,吃,吃!光晓得吃!会吃不会屙!”

意思是说,妈不像二儿媳妇、三儿媳妇那样,头胎“屙”的逗是个儿娃子,妈“屙”的是个妹崽,将来是个“赔钱货”。

妈也只好忍气吞声,眼晴水往各人肚皮头流,只拈回锅肉里的“翘头”来下饭。直到生下我这个长孙过后,才结束了当“寒帮媳妇",吃受气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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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五兄妹陆陆续续来到重庆,都在江北文华街、放生池周围团转住。

老大、老二、老三,在江北文华街开始做织布生意,自产自销。

幺儿在江北放生池开了一个做牙刷的小作坊。

四姑娘进了南岸弹子石的重庆裕华纱厂,当上了“纱妹”,后来跟一个宪兵结了婚。

留在潼南老家的爷爷婆婆故土难离,守着租地主刘银山的几亩薄土求生。

1939年初,爷爷因劳累过度去世。婆婆天天哭啊,怄啊,整天以泪洗面,最后眼睛哭瞎了,成了一个“睁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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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把她从老家接到重庆,五兄妹一起商量,决定采取轮流供养的办法:四个兄弟屋头,每家住一个季度,负责照顾她的吃和穿。

没有负责供养的时候,遇到逢年过节,或家中“打牙祭”,就要把婆婆请到家中来坐上席。四姑娘(我的二孃),属于嫁出去的女儿,只负责每个月给她一点零用钱。

除此之外,每次休假回江北,都要去看望婆婆,买一大包她喜欢吃的东西,灯草糕啦,京果啦,水果糖啦,桃子、梨子啦,让她一天没得事就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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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每年的四月份,妈老汉就要把婆婆接到家头来住。

妈先要把结婚时买的雕花架子床收拾得干干净净,铺好床板,准备好干净的铺盖,挂上蓝色印花的夏布蚊帐,然后背起婆婆的换洗衣服,把她接到屋头来住。妈老汉和生下的二娃,就另外搭起一块竹凉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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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5月3号,日本飞机轰炸重庆。弋阳观坡坡上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呜……呜……"的响了,高高的杆杆上也挂起了一个灯笼。

老汉一只手提起一口小皮箱,里面装起做织布生意的账本本和各种票据,另一只手牵起婆婆,沿着上横街、火神庙街,出永平门,就往聚贤岩坡坡上的防空洞跑。

一路上都是拖娃带崽躲飞机的人群。婆婆是个尖尖脚,眼睛又看不到,拄着一根拐杖,越是紧张害怕,越是跑不动。最后,老汉只好背起婆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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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提供:廖明理

妈生下的娃二叫“火娃”,还只有一岁多点,正好在出“麻子”(天花),灶上熬的中药还没有熬好,防空警报就响了!赶忙一只手端起药罐罐,另一只手抱起娃二就跑。

一家人七吼八吼地跑拢防空洞不久,一群日本飞机像天上飞的鹞鹰一样,密密麻麻就飞来了。一时间,飞机的轰鸣声,炸弹的爆炸声,娃二惊恐的哭叫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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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提供:廖明理

婆婆坐在防空洞里,嘴巴头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回躲警报,不像过去那样,一批飞机炸弹丢完了,警报就解除了,而是持续很长时间。

刚解除警报,人还没有走出防空洞,警报又响了!熬的中药喝完了,火娃的病情眼看着开始有些起色,但警报一直不解除。后来火娃开始发高烧,抱在妈怀里就像抱着一团火一样。

最后警报解除了,妈老汉把火娃抱到医院去,医生说是毒火攻心,没救了!一个才一岁多点的娃二,就这样夭折了!婆婆听到这个消息后,眼窝里也流出了眼睛水,她一边揩眼睛,一边说:“好造孽哟,才啷个大点点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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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提供:廖明理

 婆婆的眼睛瞎了过后,她认为是自己的命不好,要信佛修来世,下辈子才会得到好的报应,因此开始吃斋念佛。

每逢初一、十五,她会用一个小的布袋袋,装上两合米,让老汉牵起她到江北三山庙去烧香拜佛。

解放过后,破除迷信,不准烧香拜佛,三山庙去不成了,放生池路边边有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土地菩萨被搬起走了,但小庙还在。

她就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让老汉牵起她,悄悄迷迷地到土地庙前去烧三柱香,磕几个头就走。

不久,晚上到土地庙烧香拜佛的事,被附近的居民发现了,反映到居民委员那里。居民委员明确告诉她,不准信迷信。她就改在家中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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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初一、十五,她就早早地给我妈打招呼:“今天我吃素啊!菜里头莫要放猪油哈!要把锅儿洗干净点啰!”妈就会用刷把把锅使劲多刷两遍,直到洗锅水里没有一点点油星星为止。

吃素那天,她就会一个人端坐在床上,闭起眼睛,嘴巴不停的嚅动,小声的念着“阿弥陀佛”。每到勒个时候,我们小娃二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打扰了她同佛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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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兄妹中,二孃一家算是经济状况比较宽裕的。每个月关了饷,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总要给婆婆一些零用钱。

这些零用钱,婆婆总是舍不得用,每回都是把钱理得伸伸展展的,一张一张叠好,和原来给的钱一起,用一块一尺见方的青布帕儿一层一层包好,外面再用一根布索索拴扎实,放进她的“小金库"里头。

“小金库”就是她白天黑夜都离不开的枕头套子。没事的时候,哪怕是半夜三更,想起想起了就窸窸窣窣的从枕头套子里面摸出钱来,一张一张的清点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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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记性特别好,有好多钱,她是“哑巴吃汤圆一心头有数”的。

这些钱存到一定的时候,她也有她的用场,大年初一的时候,她会给来给她拜年的孙娃子们发压岁钱。

在她满70岁的时候,拿出存的钱,叫老汉到金沙打铁街的铁匠铺里头,专门定制了五把好菜刀,每家送上一把,作为念想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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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是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人,尽管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很少有时间下床到院子外面去,但她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绝不在人们的视野中表现出邋里邋遢的样子。

每天早晨,妈总是叫我把洗脸水、漱口水给婆婆端到床边,挂好蚊帐,叫她:“婆婆,起来洗脸了!”

她慢慢翻身起床,穿好衣服,褪下手腕上的银手镯,把衣袖卷得高高的,用纠干的毛巾帕儿在脸上认真地擦洗几遍。嗽完口后,又用梳子把头发认认真真地梳理好,挽上一个结,用发网网住,再插上银簪子。

天热的时候,哪怕出点毛毛汗,稍微把衣裳汗湿了一点,有点不舒服,她都会叫我们端盆热水去,抹一帕干汗,然后换上内衣。

吃完饭,她就会躺在床上,一边慢慢地摇动一柄鹅毛扇,一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似乎在回忆逝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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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放学回来,我和弟弟都会争着给她打扇,最终可以得到一颗水果糖或者几片合川桃片的奖赏。婆婆放零食的地方,就在床边边的一个床头柜里。

床头柜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小木柜,柜门上有一根小索索,提起它,向上翻开,就可以打开柜门拿东西。放下之后,小木柜就可以当凳子用,坐在上头穿衣穿鞋。

床头柜里装的全部是二孃和其他晚辈来看望她的时候,孝敬她老人家的东西,都是婆婆平时最爱吃的零食。啥子灯草糕啦,五香牛肉干啦,合川桃片啦,薄荷糖啦,饼干啦,各种时令水果啦,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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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中的长孙,在她面前最得宠,每回给她削完水果以后,她都会分一半给我,小声说:“各人悄悄去吃哈,莫让二猴儿(我的弟弟)看到了哟!"

后来,婆婆存放零食的“秘密仓库”被五岁的弟弟发现了。特别是四四方方的灯草糕,其中一面染成红颜色,可以撕成一根一根的,就像点燃的灯草一样,又好吃,又好看,又好耍。撕一根来拿在手头,耍够了,再放到嘴巴里头,一抿就化了,弟弟最喜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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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弟弟趁婆婆睡着的时候,就轻脚轻爪地去拉开床头柜,想要拿点来吃。哪晓得柜门发出“叽嘎"的响声。婆婆虽然眼睛看不到了,但耳朵却变得特别尖,稍微有点响动,就从梦中醒来。大声喊道:“是哪个?!再不开腔,我的棒棒来了哟!”

说着,就抄起平时放在床边边的龙头拐杖,做出一副要打的姿势。弟弟第一次偷嘴就被婆婆逮了个现行,变成“偷嘴未遂”,赶忙说:“婆婆,是我!我想吃灯草糕!”

婆婆骂道:“你勒个小强盗儿!要吃东西说嘛,莫要从小习到偷嘴!”说完,就打开床头柜,取出灯草糕,搣了一块给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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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弟弟就开始学我的样,想吃东西的时候,他就在婆婆面前,嘴巴放甜点,手脚勤快点,争取讨赏。

天气好的时候,就把婆婆牵到院子外头去晒太阳。天气热的时候,就跑去给婆婆打扇。边打扇边唱刚才学到的儿歌:“我跟小姐打扇,小姐说我勤快。我说小姐是个妖怪!”

婆婆听到后,笑骂道:“勒个鬼猴儿哟!我好久又变成妖怪了嘛?!"每回家中打“牙祭”的时候,妈说:“哪个去把婆婆牵过来?”弟弟总是争先恐后的说:“我去!我去!”他晓得,每次去了过后,婆婆总有好吃的东西奖赏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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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9月,婆婆去世前是在幺爹家供养。

幺妈讲,婆婆死之前一段时间喊心头慌,心子快要跳出来那个阵仗,家中几兄弟都跑去看了她。抓了几副中药来吃,病开始好了点。后

来又说吃了中药心头潮得慌,又给她买了副猪蹄子炖起吃。她的牙齿好,胃口也好,嘴巴从来没有输过,每顿都要吃一大碗干饭。

死之前一天,她说想吃红烧兔,灾荒年间,街上哪点有兔卖嘛。幺爹就跑到江北红土地一家农民屋头,好说歹说,用平时从牙缝缝里头节省下来的20斤粮票,调了一只三斤多重的兔子回来。

第二天早晨,么妈给她煮了两个开水荷包蛋,放了一瓢羮猪油。她喜欢吃甜食,又放了一大瓢羮白糖。中午的时候,给她舀了一大坨干饭,又拈了几坨红烧兔吃下,当天下午就与世长辞了。

她走得很安详,不带任何遗憾。不像有的残疾人那样,晚景凄凉“老命生得苦,死了埋在红苕土”,而是在众多儿孙辈们的关爱下安然去世的。

大家闹闹热热把她送上了山,埋在江北红土地附近一个叫做藕塘湾的地方。现在,那个地方可能早就开发成一片闹市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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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每个人对亲人长辈的记忆不尽相同,然而对亲情的那份情结对每个中国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

亲人最珍视的不会是丰饶的物质,或许只是一份陪伴,或许只是一顿久违的晚餐。

你是否也有那些珍藏着记忆?不妨告诉我们,我们将在下一周,把那些带给人温暖的回忆与故事分享给大家~

也可以翻看这本《故城时光》,看看从百岁老人到00后的年轻人,他们笔下的关于亲情、友情、邻里情的真实、直接、温馨的记忆,当年芸芸众生的真实生活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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