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物证


《怀念》油画 安东尼奥·卡佩尔

□王宏

它们离开了我的身体后,似乎把我的一部分生命带走了,而它们的存在,让我消失的岁月有了明确的依附。

我有一些压箱底儿的老衣物。这些老衣物不是什么金丝银线做的衣服,它们就是我在不同时期,曾经穿过的几件极其普通的旧衣服。衣服件数不多,平时它们就在箱底待着,我想起来了偶尔会把它们拿出来晾晒一遍。不同时期的衣服挂在一起就是我的衣物博物馆。

这些老衣物的面料普通,但它们对于我来说,意义可不普通,它们是值得我一直保留下来的,它们是岁月的物证。它们离开了我的身体后,似乎把我的一部分生命带走了,而它们的存在,让我消失的岁月有了明确的依附。看见它们,就是回头看自己过往的形象、审美、品味、身材。尽管那些衣物当年包裹过的身体已经变了形态,骨肉已经老化膨胀得不可能再穿起它们,但有它们在箱底压着,我活得有感觉。我不是不知道“断、舍、离”对于人生的重要性,但它们决不在“断、舍、离”的范畴之内。

老衣物里最老的是一条绑腿带,它是我刚出生时用过的“衣服”。它和我的年龄一样大。我已经变老了,但它却依然如我当初婴儿般地躺在那里。它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穿上的第一件“衣服”,看见它,我就仿佛看见了我的两条小腿儿,在它的捆绑下死劲儿地挣扎着。那是刚出生时,母亲怕我的腿长不直,就用这条她亲手做的黄白相间,有巴掌宽的花布带子,把我的两条小腿绑牢。如今,我身体最好看的部位就是两条腿,直直的,还很长,我不知道应感谢父母,还是感谢这条带子。母亲很多次跟我聊起这条绑腿带,一聊就是好长时间。聊它的制作过程,聊它的作用,聊我用绑腿带时的趣事。最难得的是我还用它给我女儿绑了腿。就这一条小小的绑腿带,母亲每一次都能聊出新意。它在我身边近五十年了,带给我的仿佛依然是我出生时对母亲的最初的那份感觉。

我的老衣物在时间段上有很大的跳跃性,从我婴儿时用过的绑腿带,一下子就到了我成年后的衣物了。我曾问母亲怎么不把我儿童和少年时的衣物给我留几件做纪念呢。她说那时的衣服可不是我一个人穿的,我是老大,一件衣物就会从我开始穿,然后是弟弟妹妹接着穿,即便是弟弟妹妹不穿也送给亲戚家孩子穿了。所以,我的儿童和少年期是没有关于衣物的记忆的。

这是高中时穿过的一件绿军装上衣。它是我自己用表姐给的一件大号军装改制的,穿着它我度过了高中的三年时光。记得那时流行穿军装,尤其女孩能有套军装穿上特别神气。表姐给了我一件军装上衣,虽然是大号的我穿着不合适,但我还是高兴极了,号大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动手改呀。我几乎都忘记了那时我是怎样剪裁,又是怎样一针一线把它缝制的,又是怎么美美地把它穿出去的。那绿色就像我那时的生活一样,总是透着生机盎然的激情。虽然那几年我总是穿着这件绿军装上衣,但那时我没感觉到它的单调。如果还可以给我那样的时光,我宁可抛弃现在的所有衣物,穿一辈子那件绿军装。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穿这件衣服照的,我引以为荣的“鸡西矿务局中学”的校徽就别在上面。

这件超短裙比短裤长不了多少,现在要是穿上屁股都得露在外面。我都记不得当时穿着它是怎样在街上走路的。那是大学期间,街上流行超短裙,青春的荷尔蒙让我在超短裙上充分展示出了性感。看到它,我就会为自己的青春岁月怦然心动。如今青春没有了,我青春的衣物虽不是什么血肉之躯,却依然在那儿张扬着一种生命的活力。偶尔我也会穿起它试试,对着镜子自己看自己,在家里也作妖,用东北话说叫“嘚瑟“一下。尽管裙腰瘦得在腰部那裂开了半尺多,但它对于我仍是一种极大的诱惑。

还有一些老衣物,如一条裤脚很宽的喇叭裤、一件纯白色的丝缎旗袍、第一套职业套装、曾经的工服等。每年盛夏,我都会选一个大睛天把那些老衣物从箱底拿出来,先抖抖每一件衣物,算是我对它们亲切的问候,然后把它们一件件挂在衣杆上,当然最亲密的举动,就是我和它们一起享受夏日的阳光。我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从它们身上一缕缕地泄下。

老衣物其实不老,真的老了的是我。而真的老了的我,有了这些不老的老衣物相伴,总能找回些逝去的时光。老衣物是我的老朋友,是月岁为我裁剪出来的一段段生命的再现,它们无论大小、样式、质地、颜色都停留在了我生命的某一处。时间对于它们永远是静止的,尤其是把它们再重新穿在身上的时候,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仿佛正擦肩而过,又仿佛是自己生命过往的一次次汇合。

老衣物是我的时光机,它们既是岁月的物证,又是我有物为证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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