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柏林:我的人生两端 | 杨炼

北京—柏林:时空之间 杨 炼 废墟 我的隧道,触目地连接起两座废墟。一座是北京西郊的圆明园,另一座就

北京—柏林:时空之间

杨 炼


废墟

我的隧道,触目地连接起两座废墟。一座是北京西郊的圆明园,另一座就是柏林。时空穿越,思想飞驰,两座废墟,也像两节会移动的车厢,从我的人生两端,一步步接近,开进,甚至撞击在我体内,沉积在那儿,汇聚成一处。

1964年,北京

我九岁那年,我们家从住过七年的西苑机关,搬到新建的国际关系学院。搬家的大活儿,没我什么事,但老爸却交给我一件古怪的任务:把我从小养大的那只猫“虎子”,从旧家搬到新家。虎子是一只大黄猫,长毛,因为长得虎里虎气而得名。它的来历颇为神奇:那是我四岁时,和院子里的小孩玩捉迷藏,我钻进一个墙角煤堆旁卷着的一捆草席,正得意不会被发现,忽然吓了一跳,衣服边有什么在动!赶快爬出来,打开草席一看,是四只毛茸茸、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猫!其中一只,一身黄毛最可爱。我记得好清楚,我四岁的小手,也能把它捧起来,回到家里,老保姆二姨要用牛奶喂它,才发现它小得还不会舔奶。于是,我们一小勺一小勺灌,几天后,它会自己舔了,再过几天,会吃饭了。那时没有“宠物”的概念,但我好宠它哟,和它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虎子一天天长大,那身黄毛越来越威风,像件皇袍。它也确实不让我失望,没过两年,就成了院子里的“猫王”,真正妻妾成群,繁衍了一大堆“龙子龙孙”。虽然虎子在我家“皇宫”里住得很舒服,但不改它的荒野本性。白天,它在家里打盹,夜里就精神抖擞地出去巡视。那时我家住在一楼,很方便它晚出早归。每天天不亮,我听见窗台上轻轻一响,就知道它回来了。它跳上来,二姨起床开窗,它一进屋,直接跳上我的床,我微微撩开被窝,它就冷飕飕地钻进来,一直钻到底再回头,找到我胳膊,闭上眼开始打呼噜。要是我故意不撩开被窝,它就伸出满是小麻刺儿的舌头,舔我的脸,直到舔得我笑起来,撩开被窝才算。搬家,我就要把这虎子,搬到我们的新居。

在这趟“出差”之前,我已经够熟悉这条路。出西苑机关大门,穿过两边都是稻田的小马路,到西苑商场,从澡堂边过去,斜插过一片满是坟头的黄土路,贴着南党校墙外走,过小石桥进国关院门,走到学院最后那栋八号楼,就到了。二姨帮我把虎子装进一个布口袋,系紧。我双手搂着它,出门时还轻轻拍拍它:“很快就到啦。”嗨,我哪儿知道,这口袋可不是被窝,虎子从来没被关过这摇来晃去的禁闭,过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开始挣扎了。我加快脚步,好不容易到了西苑商场,再往前那条黄土路,恐怕成了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条路。虎子的挣扎,已变成搏斗,它不再认我这个主人,而是牙、爪并用,浑身使劲,把薄薄的布口袋和我的手,抓出一道道裂口。这条混蛋土路,怎么到不了头啊?!我一边哭求,一边拼命抓住虎子,生怕一松手它就会无影无踪,这荒郊野地到哪儿去找它啊?可我的好心,令虎子更害怕。快到国关院门时,它整个身子已挣出口袋,我鲜血淋淋的小手,只抓着它两条后腿,远处看,肯定更像是我在垂死挣扎。幸好,国关门口有工人,看见这场人猫搏斗,赶过来帮我抓住了虎子,重新把它关入牢笼。我还记得那工人说的一句话:“怎么让这么小的小孩干这活儿?”虎子当然还在折腾,好在工人把口袋系得很紧,到新家也不远了。后来才发现,虎子是真急了,我手上一道道被它深深抓掉的肉,让我妈妈心疼了好多天。

但,这也让我记住了这个地点:西苑商场后面,那条死也走不完的黄土路上,我和圆明园废墟第一次相遇。

2015年,柏林

2012年我获得德国柏林Wissenschaftskolleg学者奖金,我们从伦敦搬家到柏林,住进选帝侯大街18号。两年后的2015年,我们仍稳稳住在这个柏林家里,当年那九岁的小男孩,一晃竟然已六十岁。想起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听说有人六十岁还在写,直接蹦出的反应是:“什么老棒材(Cei,第四声),还写不完?”现在,这话笔直地砸到了我自己头上。

Wissenschaftskolleg的英文译名很有趣:Advanced Studies,中文直译就是“超前研究”中心。但,对我来说,柏林能“超前”,恰恰基于它对“后”——过去、历史、记忆、地层——的重视。或许,这重视,也是一种不由己的。谁看过二战刚结束时柏林满目疮痍、废墟累累的照片,能忽略这座城市内部沉甸甸的痛楚?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它的年龄里,储存着从小到大发育的经历,包括它经历的所有劫难。它当下的面貌、性格,一定和它的形成过程密切相关。

我住的选帝侯大街18号,实在不太像废墟。这座老房子,建于1880年,正逢普鲁士在威廉一世和铁血宰相俾斯麦领导下,打败法国拿破仑三世,帝国气焰不可一世之时。步入高过五米的门廊,右侧两根雕花大理石柱(后来才发现其实是假的,“大理石”只是表面的油漆手法而已),宽阔的木楼梯,沿着雕花扶手盘旋而上。到达每层,迎面整扇深褐色木质板墙,嵌着一扇小宫殿似的大门。这楼很罕见地每层只住一户,而不是常见的两户大门相对。入得家来,一口气五个大房间,也是从屋顶雕花,到地面方木地板,一色原装。呵呵,当初选择柏林住所时,我曾把若干房子的照片拿给友友看:“那些可以是很漂亮的家,而这个能变成伟大的家!”视觉感极强的友友,立刻决定:“就要它!” 

不过,柏林的历史,并没有因为这房子表面的美丽而远离。我们的房子两边,选帝侯大街17号和19号,是两座新建筑。所谓新,无非意味着低矮的屋顶,水泥板表面,一望而知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简陋。在柏林谁都知道,这类建筑下是一个个伤口,二战的炸弹,炸掉了那里原来的老房子,留下照片上、纪录片里那些豁口,喷出烈火,黑黝黝、支离破碎地伫立,倒塌,成为断壁残垣。在德国住过一段,友友开玩笑说:“德国人的勤劳,都成缺点了。”这句话就来自废墟,那是说,在德国,你几乎看不到被保留的废墟,它们要么被修整一新(估计我们的房子就是),要么干脆被彻底拆掉,好像爱清洁的德国人,看见这半生半死的废墟,首先膈应的是自己,那心里就别扭得受不了。所以,必须拆光,甭管多难看再造一个。这才是逻辑。

我的诗《柏林的住址》,写到了这两颗看不见的炸弹: 

选帝侯大街18号 选中了谁

睡在一左一右两颗不停掷落

不停爆破的炸弹之间

梦 仍像个弹坑里的伤兵 咬着牙包扎

大火 

真正的废墟不一定非得被看见。同理,被看见的废墟,或许早已离开了废墟的本义,而只是拿废墟做装饰品。就像西柏林中心,那座故意留下来的破教堂,一个修了又修的旅游点,矗立在那儿,连残破都是为招揽游客镜头准备的。它唤不醒沉痛,遑论反思。但,每个静夜,当我从客厅窗口,眺望选帝侯大街空荡荡的街道,聆听偶尔驶过的车轮,在鹅卵石路面上压出辚辚车声,昏黄的路灯下,我感到,一簇簇炸弹仍在落下,穿过时间,在我身边无声炸开。真的废墟,不应该,也不可能被清除,相反,它们自己每天重重叠叠继续搭建,那些石头、雪花,既在落下又在升起,总能增加我们心里历史的深度。给活着的生命,用一片寂静,狠狠裸露出那么多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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