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异姓少数派

作者:丽鹿 柴村不大,窝在嵩山余脉的一处沟壑里,满共几十户人家,三百多口人。村里除了王、宋两户外姓人

作者:丽鹿


柴村不大,窝在嵩山余脉的一处沟壑里,满共几十户人家,三百多口人。村里除了王、宋两户外姓人,余下皆是同宗同族的一姓柴家。

我记事时,宋家只有老夫妻俩,村民称老宋老宋婆。他们的独生女儿名狗丢,嫁给本村的柴拴柱,生有金龙、麒麟和金凤两儿一女。

老大柴金龙,是我读小学时的同桌。柴栓柱在几十里外的南山下煤窑,不常在家。老宋夫妇与女儿家相邻而居,帮衬着照顾几个外孙。

老宋家在村东头,院墙外面是条土路,每天村民来来往往挺热闹,反衬得一墙之隔的老宋家里,终日鸦雀无声。

这种冷清,不是因为老宋家没人,而是因为他家是村里的外姓人,平日里活得小心翼翼,日子久了,连说话都不敢高声。

人高马大的金龙,脑袋瓜很聪明,学习成绩也不错,在学校里却是同学们欺负捉弄的对象。

心眼憨实、大大咧咧的他从不生气计较,总是热心帮老师干活、打扫班级卫生,还用他的善良,关照我这个全班年纪最小的同桌。

那时候村里没有通电灯,上晚自习用的都是自制煤油灯。

将用过的空墨水瓶子,用清水洗净,把瓶盖拧掉,找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铜钱,中间穿上一缕棉线,盖在空钢笔水瓶子上,然后把瓶子里注满煤油,让棉线的一头浸泡在没有中,上面露出一小截做灯芯,用火柴点燃后,就成了一个简易的小煤油灯。

这种煤油灯光线微弱,我眼睛又近视,晚上看书入神时,总是将头凑得离煤油灯很近,头发被煤油灯的火焰烧着燎焦,发出一股子焦糊味,细心的金龙,总是在我的刘海儿即将被点燃时,及时地伸手拉着我的衣领,将我的头往后移开,或是把煤油灯挪得离我远一些。

下晚自习回家时,我们要经过一片空旷的坟地,那时候,田野里不但有萤火虫飞舞,还有蓝幽幽的鬼灯漂浮,引得孩子们一阵欢笑或惊呼。

最可怕的是麦田里扔的有“死孩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山里医疗卫生条件还很差,很多村里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女人生孩子,大部分还得依赖“接生婆”接生。婴儿成活率远没有现在这么高。还有的家庭想要男孩却一直生女婴,家贫难养,将女婴溺死的事也偶有发生。

按照豫西习俗,未满十二岁的孩子死去,不能埋葬在祖坟中,所以,那些不幸夭亡的婴孩,便被丢弃到村边田野里。

有时候我们下地薅草干活时,见到草丛中、麦田里那些裸露的、或用一块旧布包裹着的婴儿尸体,总是被吓得一大跳。

金龙胆大,所以不管是下地拾粪还是放学回家时,我都愿意和他一起结伴同行。有他在,似乎去哪都不害怕。

金龙他爸在村里名声不好。因为他和女邻居偷情。

女邻居的男人常年在外地下煤窑,有一次放假回村里,听说后就不乐意了,居然跑到金龙家,找到金龙妈要和她睡觉,说这样就扯平了,自己不吃亏。

平日里忍气吞声的金龙妈,早就积攒了一肚皮的恶气正没地方出呢,女邻居的男人竟找上门来想侮辱她,便发疯一样惦着扫帚,将那人打出屋门,一直追撵到大街上。

不但大人们欺负老宋一家。小孩也不把单门独户的外姓人看在眼里。

不知道是谁编排的,孩子们常在村里唱戏弄老宋一家的童谣:

老宋卖馍,

卖到山里找不着,

他娘喊他吃饭咧,

他在鸡窝里繁蛋咧。

还有:

老宋的帽,

两头翘,

一头屙来一头尿,

尿老宋媳妇一地脑(地脑:脑袋的俗语)

从老宋家门口往东没多远,村头大路上有个100米左右的漫上坡,寒冬雪后,路上冻结出一道白亮亮的冰道,村里的孩子们放了寒假没地方玩,就爱聚在那里溜冰,胆大的男孩们,像一只只撒欢的小兽,从冰面上飞驰呼啸着滑下来,胆小的女孩子,则一前一后个挨个坐在冰道上玩滑滑梯,前俯后仰地笑着闹着,像一群欢乐的小麻雀。

玩得出汗口渴了,孩子们就跑到老宋家院子里,房顶雪水融化后顺着房檐边的青瓦滴落下来时,会被冻成一排排一尺来长、晶莹剔透的冬龙棒,孩子们用木棍或石块将檐边悬垂的冬龙,敲下来当冰棍儿吃、当冰剑互刺着玩耍。

他们一边手脚不闲地玩着,一边还不怀好意地唱:

吃冬龙,

屙老宋,

吃冬龙撅儿,

屙老宋婆儿。

即使听着那些顽皮孩子的唱骂,年迈的老宋和老宋婆,也从来不敢对哪个孩子发一声呵斥。

在一个满村都是柴姓大家族的小环境里,异姓人注定是被欺负嘲讽的少数派,他们早已习惯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终日像聋子哑巴一样过着卑微忍辱的日子,但求太平无事。

十二岁那年,妈妈调到县城教书,我们全家都离开了柴村。六年后,我考到武汉读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从此柴村就成了梦中才常回去的地方。昔年的小伙伴们,也音讯渐稀。

爸爸去世后,遵从他的心愿,我们回到柴村,将他的骨灰埋葬在村外东坡上的祖坟里。

如今人过中年,对于当初急于离开的故乡,却倍加思念。每当春来,节气渐近清明,我和在外工作的兄姐都会相约着,陪年迈的妈妈,一起回老家上坟。

一直在柴村务农的金龙,娶了我们的小学同学,当年那个长着两颗虎牙、笑起来很美的邻村女孩,成了他的老婆。但金龙的日子,却一直艰辛而坎坷。

他的外公老宋和老宋婆早已下世。60多岁的柴栓柱早就中风瘫痪在床,在此之前,金龙妈患癌花光家里积蓄后,也已成了村头坟地里的一抔黄土。

金龙很孝顺,却没钱给他爸治病,又不敢去城里的医院,冬天来了,柴栓柱病重,金龙就拉着他到外村找“神医”扎针,栓柱在架子车上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床被子,嘴里哇啦哇啦叫着哭着,说自己活着也是受罪,让金龙把他扔到公路上,被车碾死了还能赔点钱,好把他风风光光下葬了。金龙也一路哭着,扎完针又把他爸拉回家里。

第二年清明回去时,听说金龙爸死了好几个月了。

我和家人走到村口时,正好碰见了金龙,四十多岁的他,苍老得像个老人。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正从村子里面出来。

哥哥掏出一盒烟,撕开封口递给他,他有些拘谨地笑着,抽出来两根,一只拿在手上,一只别在右耳朵上面,哥哥将一盒烟都塞到他手里,他又慌忙推让起来。

我问金龙家里咋样?他说大儿子去年冬天高中毕业参军了,小儿子不好读书,春节后辍学去广东去打工了,他去镇上接女儿下学。

我们进村,到了我堂哥家里,坐着说话时,我说刚碰见金龙了,堂哥问我还记得玉凤不,就是金龙他妹。我说当然记得,堂哥说玉凤前不久在她家那里出车祸死了。

又过了几年,我帮母亲整理出版了一本回忆录。有一天听母亲说,金龙不知从哪里看到了,也不知从谁那里问到了电话号码,打电话给她,说想要一本看看。

母亲说,难为这孩子,上学时就喜欢读书,成绩也不错,可惜没有考学,窝在山里有点屈才了。母亲又说,已经托老家来人给他捎回去了一本,这孩子挺懂事,收到书后又专门打电话给她,说写得好,他读着读着都哭了。

去年清明回家,竟然听到了金龙的死讯。47岁的他,到县城澡堂里当搓澡工,一天正工作时突然发病,栽倒在浴池地板上,猝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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