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成都①|《科幻世界》姚海军:成都是“中国科幻的延安”

引言
2019年大年初一上映的电影《流浪地球》,凭借惊人的票房和优良的口碑,在中国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科幻热。舆论盛赞电影、畅想未来的同时,也有视角回望过去,检视中国科幻发展一路走来的艰辛曲折。不少科幻迷翻出当年积攒的《科幻世界》杂志晒到社交网络。旧书网上,《流浪地球》原著小说初发表的2000年7月号杂志,随电影票房水涨船高,也炒到了几百块钱一本。略微泛黄的纸张,密集的排版,跨越近二十年,铅字终于跃出纸面化为光影,创造了中国科幻大片元年。
鼎沸的声音淡去,人们猛然意识到这部科幻大片与成都这座城潜在而又根本的联系。历史深处的惊雷,穿越时空,响彻到未来。从充满年代感的《科幻世界》出发,经新涌现的科幻创业团队与空间,来到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与四川省科普作家协会……一幅生机勃勃的成都科幻地形图被勾勒出来。正如四川省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吴显奎所言,成都(四川)是中国地理上的洼地,却是中国科幻的高地。

从位于成都市中心四川科技馆(天府广场)出发,沿中轴线人民南路向南三四站地铁,方圆一公里内密布着各种科学机构:中科院成都分院、西南技术物理研究所、农业部沼气科学研究所……道路也以成科路、科院街等命名。四川省科学技术协会就处在这片科技氛围浓厚之地,面向人民南路四段的大门不太起眼,《科幻世界》杂志社和《四川科技报》的铭牌悬挂一侧,在机关大院里共同办公。

《科幻世界》杂志社铭牌(图片来自网络)
穿过公共办公区,我们在办公室见到了《科幻世界》现任主编姚海军。不大的办公室四面书墙,《科幻世界》出版的图书和辑刊塞得满满当当。在他看来,成都就是“中国科幻的延安”。很多科幻迷大学择校,选择来四川,不为别的,就因为那里有个杂志叫《科幻世界》。他本人也身体力行,走出家乡来到科幻圣地,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

姚海军的办公室(刘波/摄)
1991年《科幻世界》更名前后,姚海军还在老家黑龙江伊春当一名林场工人,业余在主编一份叫《星云》的科幻迷杂志(Fanzine)。当时,《科幻世界》之外的中国科幻仍一片昏暗,《星云》为全国的科幻作者、编辑、读者和研究者之间搭建了一个难得的交流平台,间接促进了中国科幻圈的形成。杂志从早期的手刻蜡纸、油印,到铅字、数码,排版的升级也见证了中国科幻从低谷爬出的全过程。

姚海军主编的《星云》科幻迷杂志,摄于“时光幻象”科幻博物馆(宋敖/摄)
1997年北京国际科幻大会轰动全国后,姚海军也受科幻作家们的引荐,经山西《科幻大王》辗转来到《科幻世界》,从读者俱乐部做起,完成了一次身份的调转。“科幻迷们的来信来稿雪片一般,每周都有好几大箱要处理。当时科幻还属于播种期,需要不断去宣传、深入到校园里,把全国的科幻迷团结起来。”
时光再倒退二十年。1978年3月,全国科学大会在京召开,“科学的春天已经到来”。在这一大背景下,中国科幻在经历十余年的沉寂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迸发。1979年5月,由四川省科普创作协会主编的《科学文艺》丛刊(《科幻世界》前身)在成都学道街39号(今四川省科技厅)创刊。著名作家马识途亲自撰写代发刊词《祝科学与文艺的结合》,“科学与文艺的万花园中正是百鸟争鸣,众芳争艳的时刻……我们为什么不用科学幻想小说、科学文艺去把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少年引导进理想和幻想的广阔天地里去呢?”
那个时代中国科幻的代表人物,郑文光、肖建亨、叶永烈、童恩正、刘兴诗等均在创刊号发文。文体百花齐放,遍及科学讽刺小说、科学幻想小说、科学童话、科幻电影剧本、科学诗等。其中,来自四川大学的考古学家童恩正原著并参与改编剧本的《珊瑚岛上的死光》,在1980年就由上海电影制片厂迅速搬上银幕,成为中国第一部科幻故事片,开创中国科幻影视之先河。

《科学文艺》创刊号发表了科幻电影文学剧本《珊瑚岛上的死光》
大势之下,全国各地涌现出一批科普科幻报刊。1979年,《科学时代》在哈尔滨创刊;1981年,北京《科幻海洋》Mook、天津《智慧树》、哈尔滨《中国科幻小说报》先后诞生,与成都《科学文艺》一起,后世称之为“四刊一报”,成为1980年代初科幻繁荣期的代表。在“四刊一报”的引领下,短短几年内,中国的科普科幻作品数量剧增,四五倍于新中国成立后17年间的第一波高潮。
但伴随创作热潮而来的则是巨大争议。1982年起,全国范围内兴起了一场科幻姓“科”姓“文”的大讨论。起初只是学术之争,但旋即被上纲至政治层面。1983年底开始,以《中国青年报》为首的几家中央级媒体,接连刊文,提出要警惕并清除科幻小说中的精神污染。在“清污”高压之下,科幻作家群体被打散,封笔、出走、转行,登载科幻作品的报刊也陆续停办。中国科幻再次沉寂下去。
到1985年,全国仅剩成都和天津坚守阵地。为了在低潮期吸引有才华的年轻人继续科幻创作,《科学文艺》与《智慧树》联合发起中国科幻银河奖,日后发展为中国科幻创作界的最高奖项。但尚未等到首届颁奖,《智慧树》也宣告停刊,《科学文艺》不得不独自扛起大旗。此后若干年,围绕杂志与银河奖,成都在中国科幻版图中呈现“一家独大”之势。期间,银河奖断断续续,但在时任社长杨潇、主编谭楷等科幻前辈的坚持下,银河奖得以保留,中国科幻的命脉得以延续。

2016年9月8日在北京举办的第30届银河奖颁奖典礼上,科幻作家王晋康和刘慈欣为杨潇(右二)、谭楷(左二)颁发科幻“特别贡献奖”(图片来自《科幻世界》)
进入1990年代,中国科幻迎来历史转折。短暂更名《奇谈》后(1990-1991),1991年,《科学文艺》正式更名《科幻世界》,确定了杂志基调。同年,《科幻世界》争取到世界科幻小说协会(WSF)年会在成都的主办权。1997年,《科幻世界》再次承办北京国际科幻大会。多年后提及这两次国际性会议,杨潇感叹,1991年的成都为科幻在中国“正名”,1997年的北京则为中国科幻“扬名”。
两次大会,让全世界看到中国科幻的巨大能量,也成就了《科幻世界》的辉煌。而杨潇当年前往荷兰海牙参会争取主办权的故事,如今也已成为一段佳话。因为预算限制,杨潇等人乘火车八天八夜,横穿欧亚大陆赶到会场。得知这一情况,外国同行惊叹道:“你们是坐火车来的?这才是科幻呢!”

1991年WSF年会学术交流会在成都成功举办(图片来自《科幻世界》)

1997年北京国际科幻大会(四川)夏令营在成都月亮湾盛大开幕(图片来自《科幻世界》)
经此两役,《科幻世界》的影响力开始走出成都、四川,面向全国。各地通过读者投稿栏,出现了要求组成科幻爱好者团体的呼声,渐渐有了生气;期间还创办了同人杂志,科幻迷滚雪球般地增加。姚海军就是当时万千科幻迷中的杰出代表。当姚海军进入编辑部的时候,也是《科幻世界》进入上升通道、将要迎来全盛时期的年月。当时编辑部的团队给了他非常深刻的印象:
“不是年龄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年轻,特别有朝气,可能搞科幻的就让人年轻……阿来当时做主编,比我早一年到。他可能是在我接触的知识分子、作家中最善于学习的。刚来时他对科幻了解并不多,但很快就成为一个专业人士。他在主流文学界的建树颇丰,但又对科技前沿很感兴趣,横跨文学科学两界,因此在科幻领域得心应手。”
在杨潇、阿来等人的主持下,《科幻世界》从1990年代开始,发掘、培养了大批科幻作家,王晋康、刘慈欣、韩松、何夕、柳文扬、刘维佳、钱莉芳……这些人共同构成了中国科幻的“新生代”,王刘韩何四人,开始被称作当代中国科幻“四大天王”。期间,还发生了1999年7月号与当年高考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的撞车事件,使得《科幻世界》声名大噪,月发行量从1990年代初的7000册,几何级增长到2000年的36万多册。同年6月号起,“全球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一语登上封面;7月,《流浪地球》发表问世。2006年,《三体》第一部在杂志连载八期,一时洛阳纸贵。

《科幻世界》2000年7月号刊载了刘慈欣的《流浪地球》
但让姚海军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图书项目。当杂志的发行量攀到巅峰,进一步打开科幻市场便提上了日程。一开始,《科幻世界》与主流的文学出版社合作,出版了刘慈欣《超新星纪元》和王晋康《类人》,“但实际销量不太理想。出版社很有实力,但是对科幻这个小的类型重视程度还是有限”。在《流浪地球》发表的当期杂志上,也有读者留言评论说:“虽然99年的高考作文题是科幻类,这并没改变多少科幻现状,所不同的就是老师在押题时又多了一项。纵观几年来科幻发展局面:关注不少,重视不多,叫好不断,参与乏人。”
到2002年,姚海军决定自行策划、发行,打造《科幻世界》自己的图书项目,于是有了持续至今的中国科幻“视野工程”——包含世界科幻大师丛书、中国科幻基石丛书两大书系。当年“视野工程”正式启动之前,阿来曾向姚海军提了一个条件——你必须说服发行部才能做。后来他又加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这事儿做成了算你的,做不成算单位的。这给了姚海军巨大的鼓励。后来发行部换了两位主任,“视野工程”才正式上马。
当时做市场调研,姚海军下班后常去书店观察。令他欣喜的是,还是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买科幻,但又发现推荐的书总是不出凡尔纳。“所以做这个项目提出的第一个理念:要更新中国人的想象世界。我们不能让我们的青少年还沉浸在西方人19世纪的幻想世界里,有必要把西方现当代科幻作品做系统的引进。”姚海军将之概括为“三个打开”:打开中国科幻读者的视野,打开科幻作家的视野,也打开评论家理论家的视野。

越来越多的书店将科幻作品“打头阵”展示(宋敖/摄)
现在回过头看,视野工程打开市场的发端,是个挖掘“粉丝经济”的经典案例。那些年《星际争霸》风靡一时,“编辑部同事下班后电脑联机天天玩。”姚海军和另一位编辑讨论,既然这款游戏粉丝众多,何不把网上关于游戏的同人小说编辑成集?“首印三千册,后来不断加印,一直加到三万册。编辑、发行人员、经销商都信心大增。”之后中国科幻基石丛书也开始推动新书。第一块“基石”,钱莉芳的《天意》(2004年5月)印了十万册,成为中国第一本科幻畅销书;2008年起的《三体》三部曲,发行量至今超过三百万套。“视野工程”将科幻这一小众类型文学的市场,一举抬到了大众主流文学的高度,也捧红了大刘。

从《星际争霸》同人小说到《三体》三部曲,《科幻世界》在推动中国科幻文学大众化的历程中功不可没
但正如姚海军在丛书序《写在第一块基石之前》中所说,中国科幻与美国真正的差距,不在于具体作品,在于市场化程度。美国科幻拥有着完整的产业链,而中国,在姚海军看来,基础仍然薄弱。“中国的科幻作家群落,一两百人还是有的,但和美国还是没法比,美国至少有两三千人。虽然我们有了世界一流的作品,但作者和作品的绝对数量还是少”,“成都有很好的基础,有丰富的科幻文化的积淀。但如何从优势变成实在的发展动力,可能还需要系统的工作。”
随着市场的培养,科幻在中国也遍地开花,成都与《科幻世界》不再孤军奋战,也意味着要打开自身的视野。在经历了对银河奖改造的失败之后,2010年,姚海军联合董仁威、吴岩等人,共同发起了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在中国科幻还很小的时候,《科幻世界》与银河奖基本覆盖了全国的科幻力量。但后来科幻格局发生改变,需要一个统合整个行业的奖项,对作家作品加冕,更有利于国际间交流与产业转化。星云奖恰逢这种转变应运而生。”

世界华人科幻协会(星云奖)三位发起人,从左至右:姚海军、吴岩、董仁威(图片来自世界华人科幻协会)
2014年,姚海军率先提出科幻产业系统发展的概念,他说:“《三体》标志着中国科幻已经成功从‘杂志时代’过渡到‘畅销书时代’,中国科幻的未来一定会进入到‘影视时代’。《科幻世界》必须在新的产业格局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然而,因为体制机制的原因,他的这一梦想仍未完全实现。
2019年,对于中国科幻界来说,是个大年。银河奖将举办第30届,星云奖也转眼十届。对于成都而言,继2007年和2017年两次举办中国国际科幻大会后,会议周期不再设为十年一次。从今年开始,大会逢单数年举行,成都也将成为永久会址。进一步,《科幻世界》承办的首届亚洲科幻大会,今年也将来到成都。再进一步,成都还在积极申办2023年世界科幻大会(WorldCon)。去年8月美国圣何塞第76届WorldCon期间,姚海军代表《科幻世界》进行了申幻发言,力争将这一全球科幻迷的盛事首次带到中国,一如当年杨潇们“八天八夜”换来的中国科幻历史时刻。

2018年8月,姚海军(左三)与八光分CEO杨枫(右三)、八光分影视总监西夏(左二)等人在美国圣何塞第76届世界科幻大会现场(图片来自姚海军)
这个5月,《科幻世界》迎来了创刊四十周年,也将迎来第400期。“不知不觉已经400期了,《科幻世界》这四十年也是中国科幻不凡的四十年。特别是成都正在形成科幻集群,除了《科幻世界》,还有八光分、时光幻象、赛凡空间……这些力量聚集在一起,让成都更接近理想的目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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