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发现北京地铁的各种秘密

北京地铁一年的人员吞吐量有多少?这个数据令人吃惊:37.8亿。在这个人员密度极大的封闭空间里,平日里想象不到的经历成为现实,人与人之间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一位GQ报道的读者对此总结道:人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在地铁里找到注脚,现实又精准。地铁是一个繁忙又踏实的处所,被人填充,也被人需要。相遇和分离在这里循环往复,像极了人生。
疯狂早高峰
在北京地铁早高峰上,一些人们平日里想象不到的经历成为了现实:有人只在地铁里坐了两站,下车的时候发现,右脚的鞋裂开了。有位女孩的双臂被迫交叉于胸前,她认真数了数,自己周围360度无死角贴了七个陌生人。另一位女孩在13号线上,和一个陌生男人面对面四腿交叉地站了五六站,无数次想换个姿势都以失败告终,腿拔都拔不出来。还有人背着画袋在四惠东转乘一号线,从地铁开门到要爬楼梯,他像被人群捆在空中,脚一直没挨地。
有时,地铁车门会“吃”那些被挤在边缘的人们的东西。一天早晨挤上地铁后,Goose女士一直在庆幸,这扇车门只在自己上车这站和终点站打开,只要她上来,后面的人就再也挤不到她了。但后来发生的事情令她沮丧——她的羽绒服卡在了门缝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意外让她无法转动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卡了10多站,直到终点站。而另一位象女士的及腰长发被卷进了地铁门与把手的缝隙里,随着门的开启往一个方向扯,她立马拽住头发,拉断它们。那一刻她猛然发现,自己也可以是个力大无穷的女汉子。

刘女士是名科技记者,她准备在周一上午10点去银泰进行一个重要采访。为了准时抵达,她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挤早高峰的1号线。
那是几年前,1号线还没有安装屏蔽门。站点没有下脚的地方了,她先被挤上车,却又被里面人群反弹甩了出来——只留下一只YvesSaintLaurent的鞋在车厢里。迅速而尖锐的“滴滴滴”声响起,门关了。
鞋没了怎么去采访?不幸中的万幸是,刘女士正对着第一节车厢,地铁司机正准备回到驾驶室。她冲着司机喊,我的鞋子在里面。司机说,你下一站再捡吧。她做了第二个现在看来“可能会被带走”的决定:冲进驾驶室。这发生得很快,车毕竟也要开走。驾驶室的司机们看着一只脚蹦跶的刘女士,默默打开了通向车厢的门。她一路挤过1.5米的人墙,找到了躺在车厢门口的ysl。在所有人注视下,刘女士顺利在国贸下了车,像是个胜利者。
有人为此写了一首短诗:5号线早高峰/人在里面/衣服在外面。
至于快到站时如何突破层层包围挤到门口,则是大多数人都会面临的尴尬境地。有人总会在6号线金台路站上下车遇见一群顽固不动的大爷和妙龄女子们,他每次都会在心里咆哮一句:在下车不移动这件事上,北京的文明程度差上海大概1000倍吧!郭男士曾对此进行了一次微小的报复。他下车时故意用肩膀“撞坏”了一个挤上车的人脸,想告诉所有乘坐地铁的人,先下后上,有秩序才能更快!
在北京,人们每年出入地铁37.8亿次。烧一井先生把换乘时人们行走的速度称之为“北京速度”,去了二线城市后,他再也没见过人们以那样节奏的步伐走路。思无邪先生去年十月份搬到了顺义,由原来的地铁上下班改乘公交。一天他因为其他事进城,久违的拥挤让他突然觉得,这才是北京:人人都练就了一身低头刷手机和飞速赶路两不误的武艺。
而和早高峰地铁相处很久的kimi觉得,这是一个神奇的铁皮罐头,在这儿,再多的雄心壮志,再多的自命不凡,都会被打个稀碎。你原本高冷,但跟完全陌生且气味混杂的人挨在一起,如同一个罐头里的沙丁鱼——
“此刻人人平等,有座的人除外。”
化学反应
每个乘客都有可能在北京地铁上体验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化学反应。一位女孩在万圣节时用滤镜自拍,身旁的中年大叔直愣愣看着她的手机镜头,他们就这样完成了两位陌生人也许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合影。而令Ivan女士惊讶的是,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居然是可以跳一跳一百连跳,次次命中的高手。清辰正为新公司的陌生环境苦恼,却在下班的地铁上看见一位女孩拿着一板爽歪歪饮料,一路上看着她陆续喝完四瓶。到站下车,清辰回头看了一眼女孩手里的一板空瓶,心情莫名变好了。
聂女士的手表带掉了颗小螺丝,她用铁丝穿起来继续戴。一天在10号线上,手表带刮到了一个人的双肩包。她一把抓住对方说,别走。男士搞不清状况,递来一个震惊的眼神,以为她要搭讪——这也太主动太强势了吧?
一次相遇让SkrWalker感到自己的衰老被无形延缓了。几年前,他给带孩子的女性让座,那位母亲冲他笑了笑,把孩子安顿在自己腿上坐好,低下头说,“宝宝快谢谢叔叔”。孩子还没开口,母亲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改口道:“应该是谢谢哥哥。宝宝要叫哥哥哦”。宝宝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哥哥”。
现在,他已经是再让座时被稳定称呼“叔叔”的社畜。可他总会心情复杂地想起,当时小孩喊的那一声,“哥哥”。

而记者刘敏刚从成都来到北京读研究生时,曾和朋友一起在地铁上讨论刚看的电影《早餐俱乐部》。两人说,这是部地点一致、时间一致、情节一致的电影,“符合戏剧中的什么理论来着?”俩人卡壳半天,想不起来,挤在人堆里大眼瞪小眼。
旁边一位满头毛毛卷发、大眼睛的男生,突然张口:“三一律。”
在挤得动弹不得的车厢里,他们得知男生是中央戏剧学院的美学博士。博士在拥挤的人潮中完整地解释了一遍三一律的概念和源流,从始至终,连挂着吊环的胳膊都拿不下来。刘敏从此意识到,北京这座城市,自有其神奇之处。
狭小的空间难以避免会发生摩擦。两个成年人隔着车门大喊:“有本事你上来呀!”“有本事你下来呀!”直到车门关闭,地铁缓缓驶出站台,两个相互争吵的人,像看着即将远去的恋人般,注视着对方,直到那趟地铁永远消失在了黑暗里。
在地铁上,大多数人都在低着头做同一件事——看手机。坐在璇璇右边的是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农村老大爷,他隔着璇璇问左边的年轻女孩,怎么在抖音的视频上加上字?他向璇璇解释,那女孩年轻,应该会。璇璇有点好奇:大爷是怎么看出来我不玩抖音的呢?
不过,左边的女孩说她不太会。大爷又去问站在他前面的高个儿女孩,她看了看,也没解决。大爷遗憾地自言自语,还用语音发微信给他的朋友。璇璇说,你找会的朋友问呗。大爷回答,朋友没回信呢!直到璇璇下了车,着急的大爷都没能等到朋友的回复。
有些人通过这小小的工具完成了现实的连接。一位女孩在四号线上收到了一条来自其他苹果手机的airdrop提示:同学,你的airdrop没关!后来他们还互相加了微信。但airdrop带给另外一位畅女士的感受则不那么美好:她收到了色情图片。
畅女士觉得,人类其他时候也许会彬彬有礼,但在高峰时段的地铁上,眼前没有男性也没有女性,只有强者和弱者。她列举了一系列对女士不友好的例子:许多男生在跟女生比抢座位的速度;不少强壮的男生插队,而且用力推搡;他们不仅会抢着挤进地铁还会冲你脸上重重地吐气;还有些趁拥挤的时候不停地抬胳膊蹭你的腰、后背、肩膀;裙子后面或头发上被抹上不明液体。
地铁像是一面镜子,人们在此照见他人,也照见自己。有人在北土城换乘时看见了另一位涂口红戴流苏耳坠的男孩,他觉得自己多年以来对无法融入人群的自责和困扰,一下就解开了。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呢?
而男孩李家辉在早高峰看见大家先后潜入地铁,神色迫切又紧张,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另一次他反问自己的情况也发生在地铁上:身旁站着的小伙看直播,盯着画面里的小姐姐直笑。他代入自己“肥硕的脸”后,觉得实在猥琐。
他再也不敢在地铁上看直播了。
地铁折叠
北京的地铁上有一些很容易被看见的角色。首当其冲的是车上的安保人员。一位安保人员大喊,这里有个准妈妈,谁给让这个座?但紧接着,姑娘的回应却让这份好意变得有些尴尬:我不用,我只是胖。
地铁司机也会有他们的追随者,朵涵的女儿就是其中一位。她的女儿刚上幼儿园,才坐了几次地铁,就在无意中发现,每逢靠站,车头就会出来一位驾驶员"指手画脚",她觉得有趣极了。
从此以后,但凡坐地铁,女儿只坐最前面那节车厢。有一次,朵涵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女儿欢快的脚步从最后一节车厢走到了第一节车厢——谁让她等车时没分清车头车尾呢?
另一些角色则不那么常见。吉先生回忆起自己刚来北京上学时,坐15号线给一位老奶奶让座。老奶奶却开始和他搭讪了:小伙子你知道世界上印刷量最大的书是什么吗?他说,不知道。直到他起身,奶奶还在和他谈论那本书,一点都没有想要结束的意思。他溜出车门前,礼貌地朝老奶奶点了点头。

苟先生想起了十年的早高峰二号线,那时地铁管理不严,经常有专业乞讨团伙出没。在一次人挤人的车厢里,一个背着音箱浑身有些脏的行乞者手撑着地挪过来。他看着大家奇迹般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摩西过红海。
当然,更多的人难以对地铁里的行乞者抱有善意。葛先生说,他曾见过一个又高又壮的人在地铁里健步如飞,大喊“周五太难过了,大家可怜可怜”!而姝洁印象最深的是放着音乐乞讨的人。车一到站,音乐戛然而止;车一开,音乐响起——乞讨的人用手指戳你,用想要钱的眼睛看着你。
虹霓干脆成为了“专门举报行乞者的人”。14号线的工作日,经常会有乞讨卖艺的人出现,她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他们应该是“职业乞讨”。再见到那些人时,她都会打服务热线举报:地铁14号线北京南站开往善各庄方向的列车,列车编号XX,我所在的车门位置是XX,举报有人乞讨卖艺,特征是XXXXX,他们的行进方向与列车行进方向一致/相反,列车下一站是XX站……
“非常熟练,一气呵成。”她如此评价自己的行为。
另一辆地铁
对一些人来说,地铁是穿越硕大北京的摆渡船,将人从城外送至城内。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正好相反。一位男士为了考取驾照,坐地铁从亦庄前往房山,中间换乘4次,时长3小时。他在中间看到了各色人等,没有发生热烈的故事,也没有思考到人生的真谛,心里最大的信念就是:要赶紧把驾照拿下来。毕竟,从他家到驾校,开车只需1小时,而他需要在地铁上度过3个小时,“简直是煎熬”。
等他考到驾照后,他再也没有坐过那么长时间的地铁,更没有机会再这样空白地漫游在北京。
有人在每日从平谷到呼家楼的四小时通勤时间里,用手机网赌——为此输掉了40万,一套房,一位妻子和一个女儿。
也有人试图在这漫长的通勤里挖掘一些生活的诗意。龚子杰是首都师范大学的学生,曾经有一个多学期,他需要在周末坐地铁从海淀去房山的校区。他慢慢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房山线大葆台到稻田站会从地下通向地上,这一段很容易断网;
从花园桥到良乡大学城的一个半小时,他可以看完20到30个鬼畜视频;
房山线地上部分站在右边,会看到北京市区看不到的好玩的风景——
巨大的篱笆房交通枢纽、长阳公园、社科院大学研究生院、挂着xx庄园牌子的葡萄酒厂、大片的池塘、真正的稻田,以及在交错的铁道中间一个小土堆上站立着孤单的小亭……
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地铁又不仅仅只是交通工具。有人把其视作自己精神上的“贤者空间”,他会在下班的地铁上点开那些他喜欢且最爱拖更的公众号,攒着看完。其他时间忙到只有工作和吃饭睡觉,这成了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社畜则会在地铁上加班,有人在天通苑南开往东四的5号线上,蹲着修了整整一路的图,旁边的大娘还送给他一张宣传单垫着。
那趟传说中在地铁末班之后的空班地铁,则成为一篇又一篇恐怖小说的素材,“北京拉鬼的地铁”。
有人把地铁看作是隐秘的约会地点。毕竟,在北京同城也可能是“异地恋”。一对情侣分别住在东五环和西六环。每次约会的末尾,他们会在一号线上尽力将离别的时刻延缓至下一秒:一个人把另一个人送到建国门,另一个人再陪着坐回复兴门或者公主坟,直到快末班车了,才恋恋不舍从天安门西分别。
不是所有爱情都有一个令人欣慰的结局。一位女孩每次路过东直门时都会想起她第一次来北京的情形:她前来寻找正在实习的男友,为了赶上末班车,他们两人提着行李箱一路奔跑,跨越绵延不断的阶梯,男友将她远远甩在了身后。她边喘气,边觉得这是北京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也是对这段感情的某种隐喻。最终,男友成为了她的前男友。
某种意义上,地铁也是现代人情绪的收容所。Monica刚工作的时候,总在地铁上哭。她要花费40分钟才能到家,到家就差不多哭完了,不耽误事。一位女孩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赶地铁从长楼梯上滚了下去,前男友没反应过来,她在人群中,为疼痛感到窘迫,连带着对未来的恐惧一齐爆发,嗷嗷大哭。
若然是一名创投科技媒体的记者,她在地铁十号线偷偷抹了一路的眼泪。早上她和父母争吵,父母反对她和男友的姐弟恋,用从小养育子女不易的话压制她。在和父亲微信吵完的下一秒,主编发来两条夺命消息:稿子写完了吗?太慢了。正要转租却不知如何处理的衣柜,也被说好的买家违约了。
这些琐事的累积让她想起,自己来北京两年整了,马上要换第四个房子,自己住过,和朋友住过,东边住过,西边也住过,偌大的北京城,却好像没有自己的位置。
不过,她余光扫过拥挤的周边,其他人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发呆,玩手机。那一刻,她觉得北京地铁真好。因为大家都知道,对待一个哭泣的人最好的办法,是无视。
有位女孩说,她喜爱在北京乘坐地铁。喜欢感受拥挤的人群,听人们紧促的呼吸,在冬天带着口罩,穿着裙子走在北京的地铁里,能够感到自己在鲜活地活着。她承认,自己对北京地铁的爱,源于幻想与崇拜。与北京的大学失之交臂,是她最遗憾的事。
有多少人喜爱,就有多少人憎恶。一位叫福尔摩斯.丹的网友说,他从来北京那一天起,就不喜欢北京的地铁,逼仄的角落里混杂着生的倔强,无力且没有生气。半年的拥挤之后,他仍然没有习惯地铁呼啸而驰的行进。地铁里的北京、北京里的地铁,他都不喜欢,却别无选择。
本地人依祎预测她将会挤地铁到65岁退休——一是摇不上号,二是路上堵,开车不如坐地铁。新来的同事抱怨地铁太挤要另寻住处时,她只会一笑,仿佛自己已然练就了一身云淡风轻的本领:闭上眼睛,感受地铁出入口迎面而来的风拍打在脸颊,轻轻捋一捋长发,仿佛置身于马尔代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而兰兰从日复一日的地铁经历中总结出了道理:人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在地铁里找到注脚,现实又精准。地铁是一个繁忙又踏实的处所,被人填充,也被人需要。入站时一拥而上的情景,也注定了出站时的一哄而散。相遇和分离循环往复,像极了人生。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提及的大部分故事都来源于GQ报道和GQ实验室此前发起的征集。是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你们,共同造就了它。这是一次打破舒适区的写作试验,我们希望将这种尝试一直持续下去。
撰文:李颖迪
编辑:何瑫
运营编辑:佟通通
微信编辑:尹维安

文章原标题:《391站、 637千米、37.8亿人次……北京地铁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关注“GQ报道”公众号(ID:GQREPORT),记录人物的浮沉,和时代价值的变迁。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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