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这些精明的满族皇帝对汉人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皇太极的子孙们虽然生活在汉族皇帝留下来的皇宫里,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异族血统。他们穿着披肩箭袖,戴

皇太极的子孙们虽然生活在汉族皇帝留下来的皇宫里,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异族血统。他们穿着披肩箭袖,戴着花翎,高坐在太和殿那把历代汉帝王坐过的巨大龙椅上,注视着眼前跪着的群臣:左边,是满族亲贵;右边,是汉族大臣。这个位置很利于他们敏锐地观察和判断这两种文化的异同。

从康熙到乾隆,这些精明的满族皇帝一直留心观察着汉人的种种表现,留下了许多关于满汉对比的颇有意思、有时是颇为精彩的点评。当然,作为征服者,他们的眼光夹带着种种偏见,语气中充满轻蔑和歧视,然而毕竟旁观者清,今天再来回顾他们的种种观点,也许并非没有一点借鉴意义。

三代皇帝在总结满洲人的优点时,都要提到“笃实”“质朴”。他们说“满洲本性朴实”,“惟我满洲本习纯一,笃实忠孝”,“我满洲人等,笃于事上,一意竭诚孝于父母,不好货财,虽极贫困窘迫,不行无耻卑鄙之事,此我满洲人之所长也。”

应该说,他们的总结距事实不远。

清初那些越过山海关的汉人,往往对东北人的好客极感惊异。南方人王一元在《辽左见闻录》中记载说:“辽东之人,风俗古朴,行商旅客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然杀鸡宰猪热情相待,还会准备草豆来饲喂马骡,根本不问客人之何来何往也。次日早晨,如果你拿带来的土特产馈送,他们会接受,或者仅仅道声谢就走,他们也很高兴;如果你送他们银钱,则坚决不要。”顺治十五年(1658年)来到东北的张缙彦也描述说,东北“行走百里往还不用带粮食,牛马不携草粟,随便找个人家就可以投宿,如同老相识一样。主人家有什么就拿什么来招待,不要求你回报,也不自认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好事”。

今天我们还可以从东北人的热情豪爽中,瞥见最初这些土著祖先的遗风。那个时候的满洲人,和今天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一样,语言笨拙,笑容朴实。他们有难则相互救助,有获则彼此平分。《柳边纪略》记载满洲人围猎之时,“所得禽兽,必饷亲友”。他们还没有进化出具有斤斤计较、相互提防的聪明。

与此相反,汉族人则在数千年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发展出了异常复杂、精妙的生存技巧。满族皇帝对汉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心机太深”“人心不古”。康熙皇帝晚年对诸皇子说:“朕临御多年,每以汉人难治。”

康熙总结他和汉人打交道时的感觉说:“大约观汉人虽似易,而知之却甚难。凡其所言,必计及日后,易于变更。”就是说,汉人看起来很好交往,但知心很难。他们一言一行,往往背后隐藏着深远的算计,常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叫人难以捉摸。康熙常批评汉人为人行事缺乏原则,唯以取巧为能:“副都御史许三礼向朕举荐熊赐履。当熊赐履被批评时,那些汉官也纷纷说他的坏话。而今见朕要起用他,又纷纷来说他的好话……以此观之,汉人行径殊为可耻!”

在谈到汉地社会不安不好时,康熙也归因于汉人道德沦陷。他说“汉人胆大,无所不为”。他把蒙古人的“忠厚”与汉人的“浇漓”进行对比说:“蒙古终年无杀伤人命之事,即此可见风俗醇厚。中国各省,人命案件不止千百,固缘人多,亦习尚浇漓使然也。”确实,终满清一朝,因为蒙古的“淳朴”与满族相类,王朝的统治者对蒙古人的信任好感超过其他民族。

雍正皇帝在历代满族皇帝中精明强干、伶牙俐齿首屈一指,然而却对汉人的精明同样退避三舍。他说汉官们笔头太厉害,“一字一言,皆怀诡谲”。在阅读他们的奏折时,他总是分外小心,力求读出字缝中的内容,以免“被人耻笑了去”。他对汉大臣坦率地说:“向来尔等之春秋,朕所深畏,一字一意,朕不能忽也。”

与康熙帝泛泛批评汉人“习尚浇漓”不同,雍正帝对汉人的批评更有现实针对性和政治实用性,他对汉人的恶感主要集中在“巧宦”“乡愿”,即太会做官,太会做人。他说,满族官员往往实心任事,不怕得罪人,而汉官们外表和善,内心滑头。他们把主要心思花在庇护下属,为小集团谋利上,遇事不讲原则,不从大局出发。他说:“有一些封疆大吏,依恃自己平日操守颇廉,以为可以博取名誉而悠悠忽忽,对于地方事务,不能整饬经理,苟且塞责,姑息养奸。这些‘巧宦’,所害甚大,都是因为他们平日模棱悦众、违道干誉之所致也。”整个雍正一朝,皇帝一直努力打击官员中的“乡愿”“油滑”之风,对于那些“以缄默为老成,以退诿为谨慎”,把心思全花在保住自己禄位的人,批评处理起来毫不留情面。

皇帝们认为,和汉人比起来满族人另一个主要优点是“务实”“不务虚名”,虽然读书不多,但立言起行,实际操作能力强。汉人中的一些人则读死书,死读书,“凡事不务实为要,专尚虚名”。

康熙皇帝评价说:“汉官但能作无实之文,说现成话,至军务大事,并不能尽职。”他对道学家尤其厌恶,在私下里和大臣们说:“那些讲道学之人,在家中危坐,但可闲谈作文,一有职任,即有所不能。”雍正皇帝也说,有些举人进士出身的汉官只能“记载数篇腐文,念诵几句史册”,讲假道学,不能务实政。

乾隆皇帝是满清开国以来汉化程度最深的帝王。他一方面沉浸在汉文化中,尽情地享受汉文化带来的乐趣;另一方面对汉人的“务虚”“无用”却深为鄙视。他说满族人一旦脱剑学书以为风雅,则会像汉人一样“相率入于无用”,所以他“常恐(满人)学习汉文,不免流于汉人浮靡之习”。他勉励满族人保持“不务虚名”的传统,“勿忘根本,习彼伪习”:“满洲本性淳朴,不务虚名,即欲通晓汉文,亦不过学习清语技艺之暇,略为留心而已。近日满洲熏染汉习,每思以文墨见长,并有与汉人较论行辈同年往来者,殊属恶习。”

这些盛气凌人的满族统治者当然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也确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原王朝千余年人才观念和人才选拔机制积累的弊端。

满汉差别的第三点,他们认为是满族人凝聚力强,汉族人凝聚力差。由于淳朴的民风以及奴隶制的遗存,“满洲风俗,尊卑上下,秩然整肃,最严主仆名分”,“笃于事上,一意竭诚孝于父母”,所以纪律严明,政令畅通。满族人对上级命令不懂得打折扣,上阵但知向前冲杀。他们也会有内争,不过打过就算,不记旧账,不像汉人那样,表面言欢,脚下使绊。因此,满洲人的团结协作能力远远胜于汉人。

汉人的朋党之风是最令进关后的满族皇帝吃惊的政治风景。

朋党政治起源于中原政治的山头主义传统。加入某个山头,紧跟某个人,是在官场上混的必由之路。人们因为不同的利益和见解而分成不同的团体,是社会生活中的正常现象。从这一点来说,中国的朋党之争与西方的政党政治有着相同的起源。二者致命的不同之处在于,西方的政党是在台面上进行,双方按明确的规则光明正大地争辩较量。中国的朋党之争则是在台面下进行,双方表面上握手言欢,桌子底下却使绊子下死手。朋党政治囊括了中国人在恶性竞争中养成的全部恶习:没有规则,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心的约束。

朋党之政的特点用康熙的话来说,就是凡事“从师生、同年的利益出发,对敌则怀私报复,对友则互相标榜,全无为公之念。虽冤抑非理之事,每因师生、同年情面,遂至掣肘,未有从直秉公立论行事者。以至明季诸事,皆致废弛。此风殊为可恶,今亦不得谓之绝无也”。朋党之风亡了大明,可是在异族的统治下,汉人还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有时简直就是“为斗而斗”,一日不听点小道消息,不说几句别人的坏话,则茶饭不香。

满族皇帝们对汉人热衷于党争感到非常惊讶和不解。康熙皇帝曾感叹汉人党争时表现出来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说:“汉人好寻仇雠,或本人不得报复,其门生故旧展转相报,历数十年而不已。昔年山东、直隶、江南人俱以报复为事,朕犹记忆。”1691年11月,康熙皇帝绘声绘色地论及汉人相互倾轧的情态时说:“近见内外各官,间有彼此倾轧者,党同伐异,牵连报复。或者自己的仇人,而反嘱他人代为参奏,自己在背后做主使。或者意所欲言,却不直指其事(而是以他事),巧陷术中。虽业已解职投闲,仍复吹求不止,株连逮于子弟,颠覆及于身家。”言语之中,深恶痛绝之意毕现。

从康熙到乾隆,皇帝们都把朋党政治列为前朝留下的头号政治恶疾,生怕这种政治癌症涣散了清王朝的统治能力。

【摘自:《千年悖论:人性的历史实验记录》(全新修订彩图版) 张宏杰/著 重庆出版社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