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幽默

父亲的幽默

关中牛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个很不错的老爷子。岁月过早地脱完了他满嘴的牙齿,可这并不妨碍说话。一个永远都在地里忙火着自己的事儿,似有过多的快乐从嘴里不断溢出。

现在想来,十多年前那日子已经十分遥远了。那时,我还是个年龄不大的野小子。刚打完麦子,苞谷和红薯还在地里长着,我家却断顿了。眼见邻居自留地没种苞谷,却掂着苞谷棒棒吃,我那小心眼便动了。可一想,啥害都可做,唯有偷,老爷子绝不会轻饶的。可是,饥馑难捱呀。于是,我夜里钻进生产队大田里掰回来一笼青苞谷,全家升火便煮。锅里的苞谷熟了,父亲并没有大动肝火,也默默弟蹲在灶火吃着,可一脸的铁青。

已经到了深秋,晚熟苞谷的籽粒一颗颗干硬,我们年轻的牙齿尚需竭力对付,何况老爷子已经没几颗牙呢……。直到有一次,我偷南瓜被另一伙贼吓出了一场高烧,最终没能学有所成,坐在炕头前的父亲给我壮胆说:“怕啥哩?左邻右舍谁不是贼?”

听到这个令人沮丧的字眼,我懦懦地说:“我,真的……做不了这个……”

老爷子毫不以为然地说:“我娃不是贼,也不做贼!”

“那,这……不叫贼,叫啥?”

“叫‘摘’!”

哦,原来我这勾当不是在做贼呀。于是,父子俩会心一笑。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做了两年“摘”,直到我参军入伍要离开家乡那夜。

父子长坐,老爷子临行前交代儿子说:“干公家事了,能吃饱肚子就好。干成了,咱家也有指望了;干不成,你打铺盖回来就是了。干成干不成是淡事,在外边贼脚子绺手的,辱没了门庭你小子就别进这个家门!”

我却大咧咧地回话说:“不就是摘点红薯南瓜嘛,你看你说的!部队上又没庄稼,再说,这哪叫偷?”

老爷子把烟锅子往炕沿上一磕,声色俱厉地问:“这还不是偷哇?古时,有一衙役在库外拾得麻钱一枚,县太爷问罪他还嘴硬,一声吆喝,咔嚓一声被斩了!一天一文,百天百文,天长日久,水滴石穿,咋,你还不服?”

我那时也坏,仗着眼见要出门了老爷子心情尚好,便问:“那我偷的南瓜红薯,你咋还跟着吃呐?”

老爷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咕哝:“我……嘛,又不是县官。”

当我服役第五个年头第一次探家时,父子俩一如既往地无拘无束,不过,神情却颠倒了个儿。儿子海阔天空地大侃外边的新鲜世事,老爷子却一脸的虔诚。到了我卖关子处,他居然很及时地给我这个小三递开了烟卷儿。

夜深了,父亲才正经八百地安顿说:“不小了呢,你妈已托人给你说了个媳妇儿。嗯,大人我认识的。娃呢,也结结实实,一家子都是好人。你看看,能订就订了,队伍上的假期也快到了喀……”

我随口说,唔个女娃不行。老爷子忙问,为啥?我说,唔个女子啥都好着哩,就是人丑点。原本是一句推辞的话,却使得老爷子怒火中烧:“脸蛋能当饭吃啊?妲己长得亲,却是祸国殃民的孽障!你小子好在还是个班长,要是干个旅长团长啥的,还不知你爹姓啥呐!再说,要不是穿着公家这二尺半制服褂子,就你这号‘拐拉鬼’样子,掂着猪头都找不着人家那庙门呢!”

我笑了,真诚地对父亲说,儿子倒不是吃了几天干饭便瞧不起家乡姑娘。这不是都忙着收麦子嘛,待明年闲时回来定下心,一定拣一个最丑的姑娘给你和我妈娶进门,挣工分绝对一个顶俩,这事好办。

父亲这才放心地给儿子“传经”说:“牛生麒麟猪跑象,邋遢婆娘捞皇上,你看南渠西恩来妈,整天头发乱得像个抱窝鸡,要的恩来娃多出息,小伙照样骑着摩托给各村送信。”依老爷子的担心,按照我家的低门矮户,他这个丑儿子委实是娶不进来一个赢人儿媳的。有关成家这个大事,他这就算给我打过预防针了。

第二年,我真的娶了个家乡姑娘。不过,人家长得却很是漂亮。这个既成事实,让老爷子大大地吃了一惊。事后,我故意在老爷子面前不无卖派地说:“咋样?就这,还是屁股后边那一拨里边最丑的一个。如果再等等,说不准还能娶个更漂亮的……”

老爷子看见自家这个丑儿子没费多少彩礼便娶回来一个四邻八村都能挂上号的漂亮媳妇,尽管心里十二万分的自豪,却慢吞吞地回答儿子说:“你娃儿甭把运气当本事。一个男人的妻命那都是老天给造就了的。俗话说嘛,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乖的,捎一个闹的;一个丑的,配一个俏的;一个掂唢呐的,后边必定跟一个吹嘟啦号的!”

这,就是他们那辈人对“爱情”这两个庄严字眼的全部释义。

如果说,父亲在儿女的人生路上处处呵护着不让走岔道还可以理解的话,对于他自己的婚姻大事却实实在在一概都是马马虎虎的。母亲比父亲小十三岁,是父亲用十多石麦子(据说后来祠堂还借给他十石)给自己做主换来的。那时,我那家婆已经用一杆烟枪抽完了全部家当,心满意足地去了那个世界。母亲这么小个女主人,那时连小家都管不了,经营婚姻根本没人来指教。俩人的婚姻美满不美满自不待言。小时候,我记得母亲常常无端的怒火中烧,吵点小架便掼东摔西,闹得家里的锅碗瓢盆经常遭殃,父亲却从来不曾吭气。

在父亲七十四岁那年,老两口不知为啥事儿犯了口,老爷子居然第一次、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着母亲大吼:“够了,够了,离婚!”

我幸好休假遇在当面,虽觉难堪,心里却偷偷笑了。这么时髦的事儿,让一个七旬老者说出口,不由人不乐。

说句良心话,在我心目中父亲从来都没有这么男子汉过,以至于我们一直以为当男人就应当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才是正宗家传。事后,为此我专门讨问过他老人家,何以老了老了才有此气概?谁知老爷子笑着说:“天塌下来也是比屁淡的事情,老子有粮了!”

粮食,这个可恶的东西!我们家那满缸满瓮的米面,居然有如此神力哟——父亲,您生不逢时呀!若在五十年前,我那家婆给您留的粮食还有第二个三十石,您会不会一气之下让这一群儿女永久地守望在麦田里希冀父母来认领呢?

啊哟哟,父老乡亲们,我们终于有粮吃了哇……

去年,老父亲的年没过好。七十七岁的人了,累出了一身的毛病。躺在炕头,老汉面对死神却出奇地平静。我专程请假回来,在家里守着老人家,闹得已经超了二十多天假,这头刚刚被电报催回到嘉峪关部队,老爷子却一天天不行了。弥留之际,他给管事的六叔安顿说,队伍上的事大,灵前可以不让老三守孝,最好,不要给部队拍电报,自古忠孝两难全……。说完这话,他居然笑着问六叔:“全科,你看我是不是鼻子已经开始歪了?”六叔肯定地说“没歪”,他居然不相信地说:“怪事情,我咋觉得歪了,我是该走了呢。”未已,清醒而逝。

在我们合阳沟西一带,一直有这个说法:老人行将过世,鼻头必然歪向一边。而此话由逝者口中说出,能不能算父亲对世上最后的事儿幽了它一默呢?为这句话,远在嘉峪关的我哭了个天昏地暗。父亲走了,尽管我不时地能想起他生前那随时都会快乐起来的乐呵样子,自己从此却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父亲在世没有给我留下一砖一瓦的房产,甚至兄弟分家时连一根筷子都没有分给我这个“干事”儿子。属于大家置办的东西,只有放在我们新房的一个木柜子和两把椅子。他却给我留下要照看好母亲和弟妹的这个硬性任务。同时,也留给我面对艰难困苦乐呵面对的爷们血性。

人生本来就不是一场梦,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琐碎日子、一辈辈的人们不断头儿连接着的真实故事。只有真切地活过一世,才会面对死亡而坦坦荡荡。好在,我们还都好好地活着。身后,还有我们的儿女。

活像原野的麦子,春天绿了,夏天黄了……

(此文发表于《陕西日报》1993年2月8日秦岭*文苑第一六一二期是老牛为父亲写的逝世周年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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