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6月13日，马来西亚羽毛球运动员李宗伟宣布正式退役，结束长达19年的职业生涯。他是马来西亚最负盛名的运动员之一，也因为和林丹数十次的较量而被国人熟知和喜爱。他拥有69个单打冠军，但在世界大型赛事上始终无冠，令人遗憾。本文摘自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宗伟自传《败者为王》，讲述了他训练的艰辛和与林丹较量背后的故事。

李宗伟（左）与林丹 VCG
2004年 5月，第二十三届汤姆斯杯在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举行，这是羽毛球界的盛事。踏入赛场的时候，我回想起了小时候那次听到马来西亚夺冠的消息，全城沸腾的情景。我想，此刻马来西亚的观众肯定守在电视机前，在屏住呼吸观看比赛吧。
这是全国瞩目的一刻，每一个队员内心都有压力。我当时特别想取得好成绩，也许是上次被退赛，心里暗暗憋着一股气，希望在这次比赛的时候一举成功，拿下金牌，获得肯定。
这一次在赛场上，毫无悬念地，我遇到了凌丹（注：在自传中，李宗伟将运动员林丹化名为“凌丹”，下同）。那时候雅加达主场上观众震耳欲聋的呐喊，让每一个年轻球员都血性十足。
赛场上的两方对战杀气腾腾，在亚洲区预选赛上，我面对凌丹的第一局便以 15 :3的分数轻松拿下，我当时信心满满，觉得之前研究了这么多天的战术，其实是在浪费时间。由于心态上过于自信，导致第二局出现失误，凌丹抓住机会，打乱我的节奏，当时我缺少被打乱节奏后反弹的力量，心理上从一个制高点一下子落到了最低点。凌丹洞察到了我这一点，继续进攻，顺利扳平一局。到了第三局，他已经控制了比赛的节奏，而我还在努力调整心态，结果可想而知。凌丹连续赢下两局，而我则在这样重要的比赛中惨败。
2005年香港羽毛球公开赛半决赛，我再次被凌丹打败。他每次上场似乎都散发着自信的光芒，整个球场都成了他的舞台。他每一次扣杀都将自己全部力量储蓄进去，快、狠、准地让对方无暇招架！
这次比赛结束后，我不敢看 Misbun教练 ,直接走到休息室，心情差到极点，我知道家人肯定看到了这一幕，妙珠看到了这一幕，很多朋友也看到了这一幕……我将如何面对这些呢？
可是谁也不知道，在 Misbun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执。
Morten Frost 问Misbun：“对于这次宗伟的表现大家有什么意见？”
Misbun沉默。
BAM的一个官员说：“我老早就说过了，宗伟超龄进来BAM，他的野球套路已经根深蒂固，没有好的基础，球当然打不好，你看他这次的比赛就可以说明一切。”
这句话也是很多人当初反对我进 BAM的理由。所以旁边一位官员附和道：“对啊，没有好的基础，表现就会不稳定，我觉得还是不要浪费资源在他身上，接下来的全英羽毛球公开赛就不用让他去了。”
但是另外一个 BAM官员却说：“我觉得不需要太早下定论，毕竟他的实战经验不够，需要积累。”
Morten Frost看着沉默的Misbun。
Morten逼问他道：“Misbun你觉得呢？”
Misbun缓缓说道：“我觉得宗伟的实力和凌丹不相上下。尤其是第一局，他几乎轻取凌丹，只是第二局凌丹成功地打乱宗伟的节奏，而宗伟缺乏的是被打乱节奏后反弹的力量。这个问题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心理层面的问题。”
那位一直反对我进入 BAM的官员立即反驳道：“什么心理问题，我看就是未战先败。”
Morten继续问 Misbun的意见：“那接下来的全英赛你有什么想法 ?”
Misbun坚定地说道： “我希望他可以出战全英羽毛球公开赛，如果没能达到预期的目标，我负完全责任。”
在比赛结束后的好几天我都躲着大家，不愿意交流，只是给家人和妙珠简单地报了平安。回到 BAM后，我一头钻进了健身室，背着杠铃做青蛙跳，不断地重复做着这个动作，让汗水浸透全身，让四肢酸麻，消耗掉所有的力气，强度大到自虐的地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稍微原谅自己的失误……
Misbun教练走进来，制止我训练。我依然置若罔闻，继续背着杠铃蛙跳。那时候我的嘴里已经在吐着黄色的液体，可是就算是口吐鲜血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啊！
Misbun教练见我不停止，就大声呵斥：“够了，不要再练了，我说够了你听到了吗？”我没有看他，继续做着训练。他一把拉住我，将杠铃丢在一边，很严肃地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吗？”我说：“我体力不好。”Misbun教练看我全身是汗，眼神里充满着自责，他激动地晃着我的身体说是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我想不通，我只是想获得金牌，我为金牌而战，这有错吗？我只是想为国家再添一枚汤姆斯杯的金牌，给家人、给教练、给妙珠、给朋友们、给那些支持我的球迷一个满意的答卷，我有错吗？我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这几天的压抑倾泻而出，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Misbun教练安慰我说：“当你越是想要，你就会越害怕失去，你越害怕失去就越得不到它。我要的是可以走得更远的世界第一，不是计较眼前输赢的一般球员。”
Misbun抱着我和我说：“我已经把你当成是我的孩子，我会把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你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
Misbun教练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默默走开了。望着他有些黯然的背影，想起他日夜陪伴我们，挤出时间去看躺在医院的妻子，他的压力不大吗？他为了支持我和别人唇枪舌剑，他为了保举我参加下一次的全英羽毛球公开赛而立下“军令状”，面对这些他是如何应对的呢？他还要一次次来安慰我，依然在全力支持我。
望着 Misbun的身影渐渐离开健身室，我站在原地，思绪万千……
回到宿舍，室友们已经入睡，我走出去给家人打电话，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哥哥竟然都没有睡，他们似乎在等待着我的电话。接到电话，他们安慰我、鼓励我，对他们来说，一个开心的李宗伟比什么都重要。
经过心态的调整，我逐渐恢复，和大家一起进行训练。宿监 Mr.Haw也经常带我出去散心，与妙珠的私下约定我依然遵守，我希望自己能打出好成绩，也希望自己不要太心急，成功迟早会来。
2006年那一次全英羽毛球公开赛，我和凌丹在半决赛相遇，第一局状态还没调整，所以先输了一局。而第二局的时候，我调整心态，抓住机会，耐心观察，羽毛球不仅仅是体能上的较量，技术、心理都占有很大一部分的比重。如果三者中有一个短板，就很容易被人找到攻击点。我在第二局出奇地冷静，所以顺利拿下第二局，扳平比分。到了决胜局，我刚开始以 7:1的成绩大比分领先，当时的我求胜心切，希望能一鼓作气夺回金牌，可是凌丹靠着他的坚韧，竟然一分分追到了 14平（15分制）。
我看着比分被追平，心态上有一点起伏，胜利在即，那种渴求的心，真是很难按捺得住。我迫切地想要拿下比分，获得冠军。于是我把凌丹引到网前，然后突然把球打到后场，凌丹以惊人的速度救了球后从被动转主动，我出现了失误，于是凌丹比分反超。结果，凌丹以 17:14锁定了胜局。
这次比赛结束后，我回到休息室静静坐了一会儿，外面已经嘶喊震天，凌丹在享受着胜利的时刻，那是属于胜者的欢呼。我随后走出场外，给家人打了电话，然后默默等待巴士。
不知道什么时候 Misbun站在我身边，轻轻说一句，巴士来了。我说教练你先上车吧，我想走回去。
我低着头，背着包，就像是小时候不被允许打球的时候那样，黯然神伤走在路上。英国的天气有些阴郁，夹杂着潮湿的风不断袭来，我脑子越来越清醒了，清醒地认识到这一次又输掉了。如果说上一次大赛是我一时大意的话，那么这一次我真的是尽力了，无论在心态上、技术上或者是体能上，我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调整到最好，可是，这样的结果，我还是不得不去接受。
看着在暗夜中的异国周遭，陌生的气息向我袭来，我甚至想一直这么走下去，让自己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去解决困境。
突然，我感觉有人跟了上来，我转过身去，是Misbun教练，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默默在我身边陪着。我们没有说话，就这么走着。像是经历了同样的失败，各自欣赏着异国的风景，飘散着难以言说的失落。这种共情，让两个男人有了很多默契。而我突然也觉得，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承受。
没走多远，教练 Misbun看到我背着包一直不抬头，就把背包从我身上卸下来，拎在自己手上。看着他如父亲般的照顾和安慰，我突然想到那一晚父亲在屋檐下抽烟，他一直试图点燃烟卷却总不成功，烟卷就像他点不燃的梦想，最后他决定让我去向郑炳发教练学习，让我延续他的梦。
这么多年与羽毛球的相伴，那么多温馨的回忆，突然往事与眼前的情景重合，令我感触万千。我轻声对Misbun教练说，对不起，我尽力了。
Misbun教练在路灯的阴影下，他的眼神似乎是闪着泪光的。他说尽力就是最好的表现。
没想到对我一向严格的他，却在这个时候如此的温和。他本该责备我的失误、我在打比赛时候的焦急，可是他没有。他知道各种压力对那个时候年轻的我，实在太大。他就像一个保护伞，要为我挡掉嘈杂的声音。可是在来英国比赛的时候，我就听说他要离开 BAM了，我一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当时不想分心，所以一直不敢问。这时候我才小心翼翼问到这个事情。Misbun教练点点头。
得到这样肯定的回答，我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我和教练已经很习惯彼此，经过了一系列的磨合，经历了这么多场比赛，我们之间已经远远超出教练和球员的感情。在我输掉比赛之后，又得到他离开的确切消息，这一切让我真的难以接受。
教练 Misbun没有继续说，而我内心则是升腾出千万的不舍。可是我们都是那种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沉默着向前走了。其实那时候特别想给他一个拥抱，感谢他这些年对我的教导，但是我始终没有做出什么举动，只是问他走之后，谁来训练我。教练 Misbun说是来自中国的李矛教练，他将会来接替做我的教练。其实我从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就想问教练 Misbun为什么，但始终没有机会问。这次我脱口而出这个问题，教练 Misbun很简洁地回答我，这是 BAM的决定。
我知道 Misbun一直不让外界来干扰我打球，他不会让任何事情来影响自己球员的情绪。随后他就将话题再次引到比赛上，希望我的注意力是在羽毛球上。他说在 6月份的马来西亚羽毛球公开赛上，凌丹肯定会再次出现。
这句话让人醍醐灌顶，每次遇到大赛，想起这段话，我就会平静许多。我会想起在大山脚寂寞的午后一个人拿着平底锅对着墙打球的开心，想到和邻居小胖用苍蝇拍打球的快乐……羽毛球是我生命中的挚友，是上天对我的一种馈赠。看着它雪白的羽毛在空中划过的弧线，就像是看到一个生命的历程。
教练 Misbun看我若有所思，就继续说道，从我第一天来国家队，他就看好我。他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上次不让我参加全英羽毛球公开赛。
我摇摇头，那次被突然除名的比赛，真的给了我不小的打击。Misbun给了我他的答案，他说知道我脚有伤病，但我们都是背负着国家的荣誉去比赛的人，而他的工作是要确保我们每个参赛的人都有百分之百的决心为国家付出。那时候我因为脚伤而在情绪上有退缩，他不让我去，是在保护我。
接着教练 Misbun又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禁止你拿球拍，罚你捡球一星期吗？”我摇摇头，他继续说道：“球拍是球员的尊严，你把尊严丢在地上，你还能为国家带来什么荣耀呢？我让你捡球，是要磨练你的心智，当你弯下腰去捡球，这是一种谦卑，当你有谦卑的心态，你就能够从容面对所有的问题。”
我看着 Misbun认真地点点头。我问教练 Misbun我能打赢凌丹吗？教练 Misbun说，羽毛球的精神超越胜负，当你只想着输赢时，你是在用球拍打球；当你把对手忘记了时，你是在用心打球，你就是那颗羽毛球。
他希望我能找回初心，回到打羽毛球的初衷，那里会有我要的答案。
本文摘自《败者为王》，李宗伟/李宗顺 著，辽宁人民出版社201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