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酒相遇

梁奕

我不善饮,偶尔为之,却自称“从未醉过!”(口出此言,就后悔了)因此,每每被同事朋友们按倒在酒桌旁,认定我酒量过斗。

其实是句大实话,我从没有遇上被酒醉过。并不是我攻下了哪座酒量的山头,是还离得老远便撤兵了。我被那些拿下阵地的人豪迈又痛苦的神态,亦喜亦悲的表情弄糊涂了。如此之醉,不如醒着。所以,无论别人在酒桌上如何地威逼利诱,软硬并施,两个字:不喝。久之,同事朋友们就总是在饭局开始前为我倒上一杯惨淡的白开水,我一下子被隔离在了灯红酒绿之外,成了酒桌上的另类。我也很不好意思每次都奔鱼肉而去,看着人人都喝得披肝沥胆,大义凛然的,觉得自己特像个经不起酷刑考验的叛徒。

回想起来,我在童年时应该还是醉过一回的,如果醪糟也算酒的话。我四岁开始习字,到六岁时已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只听邻居大人们表扬,好在哪儿并不知究竟)。

一日,母亲外出,嘱我在家写满两篇钢笔小楷。坐在窗前,望着两大页空格纸一阵阵犯愁。一个时辰过去,尽听鸡鸟叫鸣了,就是不动一个字。忽然一阵奇香飘来,原来书桌下母亲酿的醪糟熟了。我数了一下,一页小字20排,如果每写完一排吃一勺醪糟,也就40勺,既不会被发现,又有醪糟一路提神。于是我每写到一排的最后一字,便钻到桌下,揭开锅盖,舀上一勺,“嗞儿,嗞儿”地咂味。当写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字时,往锅里一看,吃了一惊,平展的醪糟已缺了斗碗大的窟窿。这一惊,脸也红了,汗也下来了,不一会儿开始呕吐,发烧。母亲回来后立即把我送到医院,检查不出原因,直到匆匆赶来的外婆对母亲低语:“你这女儿将来是个酒鬼!”谜底才揭晓。医生对症下药,输了一天液,方平安出院。母亲拿来我写的那两页字说:“这是你写过的最好的字!”由此,我得出酒可佐字的结论。

工作后,做报纸编辑。那时铅字印刷,每期出刊得编辑自己去印刷厂校稿。中午无地方去,便寻一火锅店,进得门来先吆喝一声:“一盘脑花儿,一盘莴笋头!”见半天没人理会,便提高了嗓门儿:“两瓶啤酒,泡茶!”从店小二惊异又不屑的眼神中,我知道他一是没见过长发飘逸的年轻女子会大放粗声要酒喝(彼时流行琼瑶剧,剧中女主人公都是我这款);二是没见过吃猫食一点东西喊泡茶还不带心虚的。本想喝了两瓶酒下午回办公室找灵感,兴许还能纱裙曳地仿史湘云醉卧芍药茵,或轻托香腮学李易安“东篱把酒”。然而两瓶啤酒下肚,头不重,脚不轻,看办公室里撮箕是撮箕,扫把是扫把的。罢了,我就是个凡胎俗子,与真正的酒无缘相遇,与饮者的境界更是隔如天壤。

倒是几年前的一次朋友聚会,酒酣耳热之际,让我好一番沉醉,以为遇上了真酒真人。

那天是我有史以来喝得最“高”的一次,喝红酒。至半酣时,觉发际有气浪升腾,眼波荡漾开来。出了门,冷风一吹,步伐蹁跹。有男士在我身后说我不走直线很美,当时很是欣然。又有男士主动要开车送我回家,我还是欣然。下车时,他热烘烘的胸膛给了我一个轻拥,让我顿觉“酒果真是好东西,可辨人情之真伪”。但那感觉在炫目的广告灯箱摇晃下快速逝去,像快速划过夜空的不明飞行物,属于天外来客。我后来回忆此事,用了一个恰当又不太恰当的比喻:酒与人性的相撞,像铁锅铲与油酥花生米,在于起锅时那关键的几锅铲,多了少了都焕发不出奇香与魅力。但我注定是掌握不住那几锅铲的人。

特别爱看男人们喝酒,酒品看人品说的就是男人。

前年春节,我在云南涑河古镇一朋友的客栈与他相聚,晚餐他温热了一壶酒,给我浅斟,给自己满斟,一杯接一杯地喝,不说话,细听树果掉落打响屋顶和小雪移步至门边的声音。轻声说一句:“下果子了!雪从树上落下来!”知道他醉了,说反话,但很诗意。这男人一醉就分出高下来。

据说喝酒之人有酒徒、酒鬼、酒仙、酒圣之分。酒徒满街都是,不稀罕;酒鬼名声不好,做不得;酒圣太高端,也太孤寂,不好做。我看做个酒仙挺好,“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在酒中可丢失自己,亦可找回自己;在云里可漠视世事,亦可洞穿世事。

我想哪天能真正醉一回。

选一处幽静之地,邀一个合适的人,遇一壶上好的酒。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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