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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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刚停,火辣辣的太阳就出来了。天地间突然变成一个加了盖的大蒸笼,湿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萧长春坐在出租车里,车上的空调,司机说已经开到最大档了,可他还是感到热气难耐,头顶像有几只大瓦数的白炽灯,围着他烤。

掏出手机看时间,离开车还有43分钟。他问司机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火车站。

“最多一刻钟。”司机随口答道。

趁着等红灯的机会,司机抬头,从后视镜看到萧长春在看手机。银灰色的手机后盖上方,有一只被史蒂夫·乔布斯咬掉一块的金色的苹果。

萧长春越来越烦躁不安,问司机空调是不是有毛病,不太制冷?司机歉意地瞟了一眼后视镜,解释说,空调真没毛病,是太阳太大,车的顶盖太薄,一晒就透。说着,她把驾驶座前面的出气孔活页调到萧长春坐的方向。这下倒弄得萧长春不好意思起来。

“师傅,没关系,不用。”说完,他把目光转向几乎看不到行人的路边,不再言语。

下了出租车,萧长春一头扎进火车站的候车室。可是,里面的情形却让他大失所望。十几排彩钢板座椅上,几乎都被有坐有躺的人和行李占满,还有人横七竖八打着地铺,衣衫不整地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原本不大的空间,显得格外凌乱、拥挤,地上分明有空,却有一种让人无处下脚的感觉。空气中,更是充斥着一股闷闷的酸臭、馊腐的味道。也许是呼吸的人太多,窗户又都紧闭着,似乎有些缺氧,即使像鱼塘里的白鲢一样张大嘴使劲呼吸,还是感到喘不过气。

在里面呆了几分钟,萧长春就受不了,想进站却还没到检票时间,只得退出门外。可是,附近除了这个孤零零的小火车站,对面两个旅店似的建筑,一个正在营业的小饭馆外,竟然无处可呆。站前广场边上仅有的几棵树的阴影,也被叫卖食品、水果、杂物的摊贩和车辆占据。树上,“热死了——热死了——”有一阵没一阵的蝉鸣,像哑了嗓的孩子在哭,搅得人心慌意乱。他有些后悔,还不如像来时去坐长途大巴,车多,能尽快离开这里。

朝车站两头看看,萧长春发现一头不远处有人在来去穿行,且大多都空着手,像是过路。他把衬衫裹在头上,拖着行李箱过去。

是一条站房和煤场围墙之间夹成的小巷,前方不远有一个角钢焊接的单开门,大敞着。迎面缓缓走来一位一手拄拐,一手打伞的驼背老人,萧长春迎上前问:

“大妈,这条路可以进站上车吗?”

老人仰起长满老年斑的脸,打量重孙子一样看了看萧长春,把拐杖靠在腿前,伸出满是青筋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

“你说什么?大声点!”

“大妈!这里可以进站上车吗?”

萧长春放开嗓子,由低音C直奔高八度的C,喊道。老人咧开前面只剩一颗上牙的嘴,咪咪一笑,神情似乎在表扬萧长春:

“嗯,这还差不多,像个男人说话。”

“可以,进去左拐就是站台。”老人抬手扭脸,哆哆嗦嗦指了指。

“谢谢大妈!”萧长春冲老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急忙向里面快步走去。

“大妈,大妈,我有那么年轻?”一阵喜不自禁的笑意浮上老人的脸庞,拐杖落地的声音也轻了几分。

站台不大,有三股道。钢结构的雨棚下,一摊一摊排开已有不少等车的人。问旁边的人才知道,这个站开通时间不长,设施还不完善,管理也跟不上,所以,站台两头都没有封闭,行人可以随意穿行铁路和站台。

火车呼啸着进站了,是大城市已难得一见的绿皮车。萧长春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拖着行李箱,排队等着上车。

这时,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走了过来,空着手,穿着一身运动装。皱着眉,对萧长春细声细语道:

“叔叔,电话给我用一下好吗?我要给我妈打个电话。”

萧长春一愣,看女孩一脸焦急的神态,下意识抬起拿手机的手。突然,身后的一个人顶了他肩胛一下,说:

“老李,快上车吧,没时间了。”

萧长春恍然回过神来,对女孩歉意地一笑,赶紧起步向前。那个女孩迅速离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上车找到位置,安放好行李箱坐下,萧长春望着窗外稀稀拉拉仍在等车的人群,又想起刚才那个求助的女孩,心头不禁浮起些许歉意。“但愿她已经给妈妈打过电话了。”他在心里嘟囔道。

过道对面,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过来,对萧长春招招手,满脸堆笑地说:

“对不起,刚才是我撞了你一下。”

“是啊。”萧长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哥,那个女孩明明看你要上车还朝你借手机,我在后面觉得不对,怕你好心,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才冒充熟人喊你。如果……”男子煞住话,看着萧长春,好像在琢磨后面的话该怎么说。“如果你把手机借给她,她拿着就跑,你怎么办?追还是不追?”

萧长春又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点点头,示意男子继续说。

“如果你追,追上还好说,起码减少了损失。就怕没追上,火车又开走了,两头损失不说,误事更麻烦。话说回来,你拉着手提箱能追上她吗?不追,你的手机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差一点的千把块钱,好一些的可就上万了。”

“嗯,我这个是苹果机,不是最好的,8000多块。”

“是啊。不是我要把她想得那么坏,她真的有急事,也应该是跟不上车的人借电话才对啊。”

男子扭头冲车厢两边瞄了瞄,压低声音又说:

“有些人就是这样,趁你冷不防,转不过弯来诈你、骗你,草稿都不打,动作快得很。我就上过一次当,还是中途下车买东西,惨透了,不好意思再说。唉——”

男子摇摇头,摆摆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回到自己的座位,怔怔望着窗外。火车已经开动了,铁道旁的树木、电杆,还没完全看清就一闪而过,只有远处的房屋,像列队送行者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慢慢远去。萧长春看到男子绷紧的腮部不停在抖动,感觉他似乎在咬牙切齿。

“都是因为我,让他又想起‘惨透了,不好意思再说’的那一幕。那件事对他的伤害肯定不小,否则,不会这样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恨得咬牙切齿。是啊,有些伤心透顶的事,根本不愿意回忆,却偏偏动不动就冒出来,丝丝缕缕都历历在目,就像刚刚才发生的一样。”

萧长春既感激又抱歉地看着男子,想站起身,当着车厢里所有人的面,用高八度的C对他说一声“谢谢!”却又怕打搅到他。因为,他已经闭上眼睛,头仰靠在后面的卧具上,半张着嘴,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随着火车行驶的节奏,身体不停地左右晃动,

“我比他有福。也许,他是用自己惨痛的教训救了我。”

一路上,两个人没有再搭腔,甚至眼神都没再交流。可是萧长春总忍不住在想,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真是手机借人?还是遭遇讹诈?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大的伤害?难道会是绑架?被张子强,像李泽钜……

他的惨透了,真像他说我那样,手机没了,车也跑了,只剩光身一个在车站?如果更倒霉,像我一样记性不好,不要说卧铺号,连车厢号都记不住,行李弄不好都找不回来。或者,不仅在车站出状况,而且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一连串糟糕的后果——误了一个重要会议,错过一次足以左右命运的见面,没赶上……

萧长春躺在卧铺上胡思乱想到很晚,直到上下左右鼾声一片才睡。睡前,他特地把手机压在枕头靠里的垫被下。迷迷糊糊中,他发现一个穿运动装的女孩来到身前,一下就翻到他的手机,拿起就跑。他立刻起身追,在灯光昏暗的通道里,女孩跑得并不快,还时不时回头,带着嘲弄的神情说:

“没用,你追不上我,谁让你刚才不借给我。”

“这是谁的手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

萧长春慌忙伸手一摸,手机还在。起身看女人手上的那个手机。屏幕已经打开,一个中年男子正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

“是他的。”萧长春指了指对面男子的卧铺。

“可是,他已经下车了。”显然,女人是卧铺的新主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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