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的年轻人,上山下乡拍出《大河唱》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 “姨,咱能不能别再吃荞麦面条了?”

“姨,咱能不能别再吃荞麦面条了?”

杨植淳端着碗,又努力咽下了一溜红面汤中的荞麦面,这已经是他这周连续吃的第七顿荞麦面了。即使他努力想把这碗面咽下去,但那又粗又硬的口感总是会提醒他,他再也吃不下去了。

2015年,他和几位年轻的纪录片人兵分三路,在黄河沿岸的几个村子里住了两年,跟拍了几位民间艺人的生活。他们给这部片子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大河唱》,意为一条大河在唱歌。

图片来源:《大河唱》微信公众号

没想到,这也成了他们自己的“变形记”。嚼着当地最家常的荞麦面,睡着村里烧炉火的土炕,一周跑县里洗一次澡……两年下来,杨植淳从一个“倍儿有面”的北京小伙,变成了村里勤快的西北小哥。

他们热衷于蹲在乡村,把摄像机埋进土里。

(一)


《大河唱》的主角之一,是著名民族摇滚音乐人苏阳。2006年,他用一首《贤良》把西北民间音乐“花儿”用当代的流行音乐元素唱了出来,创造了一门独特的民族音乐语言。

苏阳最擅长的,就是把民族音乐的"本质"提炼出来以后,“翻译”成流行音乐,用现代观众喜欢的模式歌唱。

2015年,《大圣归来》的出品方找到了苏阳。作为一部“全年龄向动画电影”,《大圣归来》非常需要一个“翻译”,让观众知道,孙悟空这个超级英雄形象也是适合成人看的。

“我这个官儿大无边,下管地,上管天,天上地上我都管。” 苏阳和乐队用一首《官封弼马温》,不但把一个二次元的“孙悟空”唱进了音乐节,还把孙悟空唱成了一个有反叛精神、有血有肉的当代少年,让《大圣归来》一下子“出了圈”。

苏阳

图片来源:《大河唱》微信公众号

除了唱歌,苏阳还喜欢画画。他喜欢画些西北的婆姨、听戏的票友,画得还挺不赖。

他从小长在黄河边,这些灵感就来源于他早年在西北认识的民间艺人。在他们当中,有唱花儿的,唱秦腔的,说书的,唱皮影戏的。只要在西北有演出,他就会拎着牛奶和酒,找他们一起唱唱民歌,喝喝小酒。

为了让这些民间艺术跟着他一起走向当代,他索性成立了一个叫“黄河今流”的艺术计划,让舞台更开放立体。

做着做着,他突然冒出个想法,把这个过程拍成纪录片会不会很有意义?他找到了《大圣归来》里一起合作过的老伙伴——天空之城影业创始人路伟,马灯电影总制片人包晓更,还有一直从事原创纪录片的清华大学教授雷建军。

“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们的文化是在这儿发源的,我们的宇宙观、价值观,对世界最初的认识全部是在这建立的。”包晓更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中国的孙悟空能做成IP,那么母亲河为什么不能呢?

图片来源:《大河唱》微信公众号

这时的杨植淳还在清华大学读研三。已经独立拍过几部小纪录片的他,正渴望体验一把进组的感觉。

雷建军是他研究生的导师。一次,雷建军在导师办公室里问他,现在有个关于黄河民间艺术的片子,你感不感兴趣。

“大项目”“民间音乐”“纪录片”,这几个关键词都挑拨着他脑海中兴奋的神经,杨植淳一口答应了下来。

随后,雷建军又找来了自己的学生:新锐纪录片导演柯永权,在拍摄《喜马拉雅天梯》中就有过合作的资深摄影师张华。就这样,一支年轻的制作团队诞生了。

五个被拍摄对象分成了三组,杨植淳负责拍皮影艺人魏宗富和回族花儿歌手马风山;资深影像人类学创作者和渊导演和摄影指导张华,负责拍民营秦腔剧团的团长张进来和陕北说书艺人刘世凯;柯永权则主要跟拍苏阳,并同时负责黄河沿岸的空镜组拍摄。

在音乐人类学学者萧璇和团队做了三个月前期调研后,一群年轻人兴致勃勃地扛起摄像机等设备出发了。

这群几乎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年轻人还没意识到,他们身上的基因,正在一点一点被这条大河两岸的文化改变。

(二)

“北京-银川-洪德镇-老魏家”,火车转大巴再转中巴。十几个小时后,杨植淳和录音师小孙终于坐上了魏宗富的三蹦子,向他的家——甘肃省环县开去。

村子里都是大土路,开起来的三蹦子扬了他们一身土,这就算有点“乡土气息”了。

魏宗富所在的村子里只有七户人家,杨植淳俩人被安排住进了魏宗富家的窑洞。

老魏家的窑洞在山脚下,屋里都是大土墙,录音师小孙的联通手机卡一进去就没了信号。为了发条微信,小孙爬了半个多小时的土山,到了山顶上才找着信号。

魏宗富家经常吃荞麦面,杨植淳他们也跟着吃。不过这荞麦并不是新鲜的。当地人有个习惯,他们会在窑洞里边放一个大蛇皮口袋,里面装着粮食,然后从旧的往新的吃,永远吃不到最新鲜的。他们还会切点土豆丁、豆腐丁放进面里,加一点辣的红汤,端在碗里吃。

吃到第七天,杨植淳就有点受不了了。为了调整一下状态,他专门大老远跑到县里,吃了一顿德克士。

当地还缺水。有一次,杨植淳跟着老魏去拍他演出,当地老乡招待他去洗手间洗手。他一进门就愣住了,老乡家里的洗手池是堵住的,池里蓄的水已经发黑了。老乡说,池子里的水直接就能洗手。后来他才知道,为了节约水,在这里洗手都是上一个人洗完的水,下一个人接着用的。

虽然生活上“麻烦”不断,但这却成了杨植淳快速融入当地生活的契机。为了能和当地人建立起信任,拍到最有趣的生活镜头,他和老乡们一起吃饭、干活、睡大通铺。

杨植淳在拍摄现场

图片来源:被采访者提供

生活舒不舒适,杨植淳越来越没时间考虑了,怎么能真正走进人物才是让他最犯愁的问题。

拍摄刚开始时,杨植淳能明显感觉到,老魏并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有一次,老魏身上的无线话筒没关,他和几个人在拍空镜头的时候,就听到老魏和他老婆说 “你说这帮人每回开着车来,得花多少钱? ”

为了让老魏明白自己是干啥的,杨植淳专门找来了一部叫做《乡村里的中国》的纪录片。他告诉老魏,有一个导演叫焦波,他拍的这部纪录片就是像这样一年一年地拍。老魏看完片子,拉着杨植淳说,感觉你们搞的还挺有意思的。

让杨植淳和老魏真正成为朋友的,是一次上海之行。2017年6月,老魏被邀请去上海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相关活动,杨植淳也跟了去,顺便成了老魏的导游。上海那边的人听不懂老魏的西北方言,杨植淳就给他当翻译。出去吃饭逛街什么的,也都是杨植淳带着。

“在上海我帮他,在村子里他帮我。”一段时间下来,两人竟有了同甘共苦的感觉。

杨植淳在拍摄现场

图片来源:被采访者提供

和老魏一家熟了以后,杨植淳终于敢对荞麦面提点意见了。有一次,他悄悄找来老魏媳妇说:“姨,以后别给我做荞麦面了,我这人吃不了这东西,但您做那白面饼我特爱吃。”

后来,杨植淳就每天都有饼吃了。他还会去镇里的超市买几根香肠,卷在白面饼里面,吃得津津有味。自那时起,老魏家媳妇嘴边就经常挂着“小杨喜欢吃我做的饼”。杨植淳总感觉老魏像他一个特别近的叔叔。有一次,快手知道了老魏的皮影戏,想让他去做直播。老魏根本没见过这些网络平台,还以为是骗子。

他想起了杨植淳,想找小杨打听打听真假。杨植淳好说歹说,把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终于给老魏讲明白了啥叫直播。

(三)

和对媒介毫无感知的乡亲们不同,苏阳在柯永权的镜头下很有“分寸”。常年和媒体打交道的他,知道在镜头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几顿酒下来,柯永权与苏阳的关系很快就熟络起来了,可是苏阳与摄影机的关系却没有改善。这让柯永权犯了难。

为了让苏阳放松下来,他慢慢摸索出一套“欲纵故擒”的方法:在早期拍摄中,摄影机离苏阳很近,有时候几乎贴到了脸上;几个月之后,他发现苏阳已经慢慢习惯了眼前这个黑盒子,于是逐渐把摄影机往后放。

柯永权在拍摄现场

 图片来源:被采访者提供

镜头拉远了以后,柯永权也有了一些意外收获。

一次,柯永权跟着苏阳去西海固地区做田野录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大家喝了点酒,回到县城的小旅馆里开始谈天说地。柯永权顺手就把摄影机架在角落。

聊着聊着,苏阳开始弹吉他消磨时间。他先是弹了今天在野外录制的西北儿歌《毛毛细雨里捂蚂蚱》,随后又弹起了一段柯永权并不熟悉的花儿旋律,同时嘴里开始轻声哼着什么。

这段婉转优美的旋律把柯永权给惊到了。他压住内心的激动,摁下了摄影机的录制键,盯着屏幕,不敢喘一口粗气。

这一晚,苏阳弹唱了好多首关于西北和故乡的曲子。柯永权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这个西北汉子身上那股原生的自在。

关了摄影机之后,柯永权念念不忘刚才听到的那段惊艳的旋律。他跟苏阳确认了歌词,记录在自己的手记里:

“袖筒里筒的是千里眼,远山照成了近山;阿哥是孔雀者虚空里旋,尕妹是才开的牡丹。”

这段由花儿《尕三妹令》改编而来的旋律,在最终的影片里被用到了一个重要的段落之中。柯永权坦陈,他是从那一天晚上起,才开始慢慢理解这种西北民歌的魅力,进而理解苏阳音乐中所携带的文化基因。

三个摄制组经常同时被撒到各地,跟拍各自的拍摄对象。在手机信号畅通的时候,他们会问问彼此的状况,交流近期拍摄的感受。

一天,杨植淳从环县的大山里给柯永权发来微信,说前几天夜里,坐在老魏的三轮摩托上,听着苏阳的《喊歌》上山。有感于这苍凉的大山和歌声,他竟然流泪了。

柯永权说巧了,之前在北京的时候,他在夜里听苏阳的另一首歌《急流》,也莫名其妙地开始抹眼泪。后来他自己分析,应该是这首歌准确地击中了他这种城市游民的乡愁

2018年夏,柯永权跟随苏阳来到地球对面的哥伦比亚麦德林诗歌节,拍完了《大河唱》的最后一个镜头。

台下的观众们,长着不同的面孔,说着不同的语言,却齐声跟着台上的苏阳唱了起来:张大哥,李大嫂,放下你的担,哦……这让柯永权感到有点恍惚。

演出结束后苏阳被团团围住,似乎成了一位在哥伦比亚家喻户晓的超级明星。一位观众通过翻译问苏阳,你的这些音乐元素非常不一样,它们来自于哪里,在中国还有人在唱吗

扛着摄影机的柯永权心想,当然有。过去老魏、老刘他们唱岑彭、马武、秋胡、魏征,现在老苏在唱张大哥、李大嫂、王二姐、李大爷。

苏阳的音乐,既有西北民歌里独特的空旷感,又夹杂着一股浓重的泥土味道,撩动了《大河唱》年轻主创们的心弦。

(四)

“纪录片永远没有关机的一刻。”杨植淳一直记得摄影指导张华说的这句话。他相信,只有跟人物待的时间足够长,生活所带来的戏剧矛盾才能显现出来。

700天里,跨越了70万平方公里的几位年轻人,记录下了将近1400多个小时的人物素材。但最终,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素材能与观众见面。

为啥他们要拍这么久?在杨植淳提到的那部《乡村里的中国》中,我找到了答案。

据北京日报报道,著名摄影师焦波在拍摄《乡村里的中国》时,带着一群平均年龄只有21岁的团队,直接住进了沂蒙山老区里的杓峪村,成了第168号村民,拍了373天。在那,他们就把自己当农民,和乡亲们一起养狗、养鸡、种菜、做饭。

 图片来源:豆瓣电影

在拍摄之前,曾经拍摄过《俺爹俺娘》的焦波自以为很了解农民。但在村里和团队亲自生活了373天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的了解太片面了。“杜深忠(被拍摄对象)说的话比我的水平都高,他的话是根本编不出来的。”焦波在接受北京日报采访时说,农民虽然生活艰难,但他们对生活是有非常高的精神追求的。

最终,焦波对片子中农民说出的惊人之语一字未删,尽可能地还原了农村生活的多面性与流动性。片子公映后,不但斩获华表奖、白玉兰奖等多项大奖,还被业界誉为“21世纪农村生活标本”。

《舌尖上的中国》导演陈晓卿曾说,《乡村里的中国》是他最想推荐的纪录片。

“年轻人一定要区分开工作和拍作品。工作就要用工作的心态,用你的时间和精力去养活自己。但对待你自己的作品,时间、精力、体力这些都是无偿的,因为你热爱。”张华说。

张华曾经尝试拍摄过很多剧情片,但兜兜转转下来,他发现只有拍纪录片才能让他热血沸腾。在真实生活的回合中,他用镜头拓宽了人生的宽度。

5月13日晚上,还在饭桌上和团队成员们吃饭的柯永权,突然被告知要去戛纳走红毯。他火速改签了四个小时后飞往戛纳的航班,匆匆离席。

5月14日下午(戛纳当地时间),柯永权和苏阳带着《大河唱》来到了戛纳。在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毯星旁边,柯永权和苏阳两个人穿着消瘦的黑色西服安静地走过。苏阳依旧留着那标志性的“3厘米寸头”,好像还刚刚剃过。

苏阳(左)和柯永权(右)在戛纳

图片来源:《大河唱》微信公众号

这一天,他们把黄河民间艺术带进了戛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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