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原题:律师制作人谈电影《榫卯》

     远去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榫卯》海报。 资料图

我们当下主张并全力以赴——甚至不顾一切——所追求的东西,比如增速或物质,倘若置于人类演进的漫漫历史长河中审视,是否会遭到无情的“去魅”,反而成为最不具“精神品格”的货色?影片没有给出答案,但在一榫一卯的复建中,观众或许会有自己的解答

法治周末特约撰稿 冯清清

今年父亲节,院线上映了一部特别的影片。海报上醒目地写着“开启父辈的家书”,男主角站在交错堆砌的木材上,望向远方丛山。影片名乍一看不太好读——榫(sun,三声)卯(mao,三声)。颇具古风的字体后面,隐隐透着“country far away(远去的乡土)”,这是影片的英文译名。

榫卯,中国古代建筑、家具和器物的一种结构方式,在两个构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结合作为连接,凸出部分为榫(又称榫头),凹进部分为卯(又称榫眼)。一榫一卯嵌合,使得物件的连接不必使用钉子。榫卯结构如同建筑的关节,在灵巧的木匠手中,两块木结构可以严密扣合,天衣无缝。这种结构方式,体现的不仅仅是匠人技艺,更是传统智慧。

影片中,男主角陈文远是一名古建筑复建工程师,在对现代化的城市日渐反感之后,决定辞职回到家乡,开始亲近自然的乡村生活。文远的妻子是一名房地产设计师,对文远想要“复得返自然”的想法极力反对。文远在景区工地意外遇见自己的父亲陈守拙,原来,绵延山路所搬运的建筑碎片正是陈家的家庙———陈家祠。父亲不舍得家祠木雕的祖上手艺,追随被买走的家祠奔赴山区。相逢于他乡的父子俩开始了家祠复建,各种冲突随之而来。

传统与现代、乡土与城市、人与家园、人与人……一切犹如家祠的榫卯结构一样,紧紧相扣,息息相关。

正在消失的古建筑

在国内电影中,古建筑是一个少有人关注的领域。影片以古建筑复建为故事线,在这个流量时代无疑是颇具风险的。不仅是题材小众,古建筑这样一个专业领域,对创作团队的知识储备也有很高的要求。

“事实上,在《榫卯》之前,我们团队已经做了一年多的纪录片《消失的古建筑》,这算是前奏或基础。但纪录片拍到后面,我们越来越觉得书不够用了。团队做了大量阅读,又去拜访了多名这个领域的专家、学者,然而,不仅没有更自信,反而更不敢下手。”《榫卯》制作人李竞说,这种深度文化题材的纪录片,有点像严谨的学术研究,需要很深的背景和积淀。

纪录片的拍摄虽然暂停下来,但在拍摄时接触到的一对从事古建复建的陈氏父子,给主创团队留下深刻印象。拍摄地点在韶关新丰县的一座山上,不断有建筑碎片从外地运过来,城市在忙着拆除、新建的浩大工程时,这些少有人问津的山野,依旧有人在修复一些东西,坚守一些东西。“我们仍然认为,古建筑这个题材需要被关注、被投入,它不是一个纯粹的客观载体,它和主观的精神是相匹配的,那么我们能不能换一种题材,用故事片的形式来讲述。”李竞笑言,拍摄纪录片项目时的积累,成了拍摄《榫卯》的前期调研。

在文化遗产里,建筑是历史的见证。那些不断消失的古建筑,流淌着历经时间洗刷的美。建筑的美,究竟是什么样的?是城市地标的荣誉,还是千百年来的流传?现代建筑用先进的材料和炫目的技术,不断突破建筑接近云端的限度,仰头惊叹之余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温度。中国传统建筑的美,当是有温度的。触目合宜,如见君子,榫卯结构,便是如此。

影片背后的高光和黯淡

影片从2014年开始筹备,历经4期拍摄、摄影组4次集散,辗转2000余公里取景,拍摄从合同约定的60天延长至100余天。

“我们当时拍摄计划是45天,为了给主创团队充足的时间,特意把与演员的合同时间预长一些,约定了60天。谁曾想,最终的拍摄时间是100多天。”李竞在说到拍摄过程时,还有些心有余悸,“严重超出拍摄计划的时长,不仅意味着可能高额的违约金,更会影响演员接下来的档期和工作安排。如果他下一部戏需要减肥或增重、学习某种特定技艺,或者为了造型需要提前蓄须,那么你未完成的影片中,那个角色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影片呈现了一栋福建大厝异地重建过程,很少有观众知道,这是片子拍摄严重超时的主要原因。复建的“陈氏家祠”位于云髻山,祖地泉州永春县,是悬山式土木砖石结构大厝。大厝由正门、门厅、天井、两厢正厅和左右护屋组成,共有22个房间、6间厅堂、5个天井,整个建筑做工严谨、恢弘大气。这座传统手工艺术的殿堂,是《榫卯》中不会说话的主角。很多时间,整个剧组必须等待家祠的复建过程,它像一棵在修复中不断生长的树,人物、冲突和故事都栖息在树木之上。急不得,也赶不来。

一榫一卯的打磨中,影片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2017年,《榫卯》以黑马姿态,获得塞班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音乐在内的4项提名。

然而,国际电影大奖的加持,没有让这部略显文艺的影片获得院线更多的排片。即将到来的暑期档,各类“大片”对流量的席卷是侵略性的。“在洪水巨浪中,你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说到排片和票房,李竞更多的是无奈。

除了“大片”的席卷,《榫卯》上映之后马上到来的“618”购物狂欢,也对影片宣发产生了“蝴蝶效应”。弹药满满的电商平台对广告渠道的巨额投入,让这个时点的宣发成本成倍增加。《榫卯》有限的宣发经费,在电商的广告炮火中不堪一击。

对黯淡的排片和票房,李竞虽然无奈,却仍然期待影片能被更多观众看到、喜欢和交流。“回应但不迎合”,是她对大众流行和观众喜好的回答。

影片的艺术成就和票房从来不是画等号的关系,电影院需要可乐和爆米花的娱乐,也需要安静观影的思考。如诚品书店的创始人吴清友所说:“卖一本八卦杂志和卖一本好书,在POS机上可能显示的都是25元人民币,但有良心的经营者会知道,那是不一样的……活在当今社会,假使没有一点文学和艺术的涵养,日子是很难从容过下去的。生命终究是我们最重要的关口,而不是生意和钱。”

律师到电影制作人的跨界

《榫卯》的制作人李竞,除了电影制作人的身份之外,还是一名执业十余年的律师。一个是创意十足的文化娱乐世界,另一个是严谨刻板的法律王国,看上去不搭边的两个领域,在她身上协调统一。

李竞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对于“华师人”班底的创作团队,一直有校友深情和交流默契;加之律师执业专注于文娱法领域的法律事务,为开启自己的斜杠人生增加了助燃剂。

跨界,不仅带来经历的丰盛,更带来视域的融合。从律师的视角,在参与电影制作的全过程中,李竞可以看到鲜活的实务问题,那是纯理论工作者闭门造车无法触及的问题——

“比如,在影片拍摄中对音乐作品的使用的问题,如果是播放了一首歌曲作为背景音乐,那么需要取得权利人的许可,这一点很明晰。但是,如果是主演配合情节,自己哼唱了一段音乐作品,是否需要取得权利人的授权呢?如果需要,是否需要付费以及付费标准是什么?如何平衡对权利人权利保护和对作品创作自由之间的冲突?”

“再如,影片完毕末尾那长串的字幕,动辄上百人的名字,全是参与这部影片的人员,他们和剧组是什么关系?劳动关系吗?显然不是,剧组不会和这么多人签署劳动合同。劳务关系吗?那对它们全部发放劳务费?似乎也不是。”说到电影制作中的法律问题,李竞既兴奋又疑惑。

中国电影市场蛋糕越做越大,电影产业高速发展,生机勃勃。但与之相配套的娱乐法领域,却严重滞后。分工细致、制作精密的电影背后,涉及的合同、劳动、著作权、投融资等法律问题,被一带而过或粗放解决。跨界,让李竞得以关注到实务中的问题,并希望通过长期的理论研究,厘清这些在创作团队眼中“不是问题的问题”。

作为执业律师的她,深刻了解电影产业长远的、有序的健康发展,离不开法律的规范。影像之间,每个光影的刹那,都蕴含着人生百态、世间万象。影像之外,每个主体的参与,都呼唤着指引约束、定分止争。

对远去的乡土的怀念是共通的

“country far away”,可以理解为远去的乡土。即使家祠复建好了,文远和父亲也不得不面对,很多东西已逝去。这种对远去乡土的怀念,不分地域,是一种共通的情感。

台湾摄影家阮义忠在作品集《失落的优雅》中曾回顾,自己从小在台湾宜兰县乡村长大,少时不能理解父辈的艰辛,一心想逃离乡村,去往城市。长成后回顾,却正是这些最贴近土地的人事与乡情支撑着他,在越来越不确定的世界迈出每一步。过去的乡野风景与人情,如今已成为渺不可寻的古风。现代人不得不面对“回不去的乡村”与“待不下的城市”这一两难困境。

“建筑对于很多人来说,它就是一个家,除了实用性,它承载着个体精神方面的寄托。”李竞特别理解影片中家族祠堂的象征意义,父子俩修复的不仅是具象的建筑,更是建筑之中每个个体的精神家园。

在物质更为充沛的城市中,人们仍然怀念远去的乡土,是因为乡土社会温柔敦厚的慈爱与孝悌,令人深深领受到传统价值的可贵。熟人社会的乡里情,三代同堂的天伦乐,正是这些农业社会根深蒂固的内涵,使人与人、人与土地、人与家园之间,敦亲睦邻、惜物爱物、和谐共生,使平凡不平淡的幸福流淌于日常生活中,不管是富贵或清贫。

影片并无对现代性的批判之意,如李竞所说:“很多影片,不仅没有给答案,甚至连问题都是模糊的。”《榫卯》正是如此,没有明确的问题,困惑处于流动当中。

在李竞看来,当她作为一名普通观众时,透过影片会反思当下的高速发展。“发展”,这一绝对正确的话语,在她的语境下,有很多值得思考的空间。这让人联想到韦伯在《学术与政治》中,对其所处时代“进步性”的深刻反思:“一个文明人,置身于被各种知识、思想和问题不断丰富,进步永无止境的文明之中,只会感到活得累,他不可能有尽享天年之感,因为对于精神生活无休止生产出的一切,他只能捕捉到最细微的一点,而且都是些临时货色,并非终极产品。”

这是韦伯对自己时代感到的失望和困惑。尽管时过境迁,但相似的配方和熟悉的味道,不免让人想到另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当下主张并全力以赴——甚至不顾一切——所追求的东西,比如,增速或物质,倘若置于人类演进的漫漫历史长河中审视,是否会遭到无情的“去魅”,反而成为最不具“精神品格”的货色?影片没有给出答案,但在一榫一卯的复建中,观众或许会有自己的解答。

责编:马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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