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举行高考表彰会。
没有阿勇。
高中班级的微信群里发来图片,图片里的人有点拘谨。他们一排整齐地站在一块,双手拿着牌子,牌子上面是他们的名字,名字下面有钱的数额。
最高的是一万。
手机屏幕外的我,叹了一声,但又不觉失望。阿勇果然还是没有去北大医学部。
学校根据因材施教的方针,把学生分成好几类,最普通的叫平行班,往上有重点班,再往上有零班,最高等级叫实验班。
当然也有的学校把最高等级叫火箭班,以寄予美好的期望。
实验班嘛,只有一个,是重点培养对象,培养清华北大的,可现在裸分难考啊,一个班撑死就一个,那还是大年呢。
上几届裸分都扑街了,有一个幸运的凭能力自主招生加了三十分才顺利去了北大。
后几个那就只有一条路走了,去北大医学部吧。
零班嘛,有三个,再往下,有六个,平行班肯定是最多的。现在的高中啊,可不比以往,人多了起来,也热闹起来,每逢放学,交通堵得不行,还好我是住宿的。
介绍完了大概背景,我再说说自己,以更好地衬托阿勇这个主人公。
我在实验班,最高等级,也不知道当年中考运气怎么就特别好,超水平发挥,分数又压在实验班录取线,就这么顺利地进去实验班了。
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分数压到录取线其实是一件坏事。就好像凡事你只能摸个底,永远不能走到前头去。
当然当时我是不知道的。
我高中挺混的,但这个混是指内心的,我可不会傻到混在外表上,所以我很认真地热爱学习。
但我更喜欢的是读书,读小说,读书读多了,成绩就下来了。成绩下来了,就有点烦,越烦越想逃到小说的世界,然后恶循环,死胡同。
我自诩为小说家,虽然没动笔写过,但读得多了,也能构思个大概。
所以,在这时,阿勇就走进我的小说里了。
阿勇胖乎乎的,戴个眼镜,像个弥勒佛,走路时慢悠悠,有点小小的摆动。当然一开始他的外貌并不先出现在我的小说里,一开始的是他的名字。
阿勇是零班的,但在高一下学期考了全年级第一,把最高等级实验班弄得有点尴尬。于是,班主任经常在班上说起他的事,说他怎么怎么安静了,坐着一动不动地刷题。
这件事本来对我来说是很平常的,但我突然就有一种感觉,似乎闻到故事的味道,后来我猜这是小说家的嗅觉,或者敏感,反正就是有事可记了。
后来,也正如我想得一样,我们开始有交集了。高二开学换了寝室,我依旧是楼长,这个职位有点意思,每天要负责晚点名,生怕有人偷偷去网吧通宵。
所以当我拿着名单到各个寝室点名的时候,看到阿勇的名字,有点小小的吃惊,原来他的寝室就在我的对面。
靠!他妈的!他哪里安静学习了?到处串寝室。
后来,高二上期末,高二下期中,阿勇又勇夺第一的宝座,把实验班弄成实验品。这下子,我的小说人物特性已经展现出来了,首先他是个学霸,其次他很胖。
但没有故事情节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我并不着急,我在等,等一个时机。
当然在等的期间,我一半刷题,一半看小说,刷题是为了学习,看小说是为了写小说。目标简单明确,我突然敬佩自己了。
后来,由于我寝室晚点名的缘故,阿勇和我熟了起来,于是他三天两头地来串我寝室。我暗想,兄台,你是不是在潜伏呢?不好好学习跑我这来干嘛呢?
当然也只是止于暗想而已。阿勇随意聊了十几分钟,声音蛮大的,中气十足,然后就走了,到另外的寝室再跟他同班同学聊。
真是空!我自言自语了一句,打开小说,颇有滋味地看了起来。
我身为小说家,必须保持敏感性,这是职业习惯。从他频繁串寝室的行为看,他有点自卑。
看到这,身为读者的你们不要喷我,不要说些写的什么鬼东西之类的话,虽然我听不到,但我应该得到尊重,我是个小说家,但可能有点特殊,或者说,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家。
说回阿勇自卑的问题上。
他频繁的走动,是为了获得认同,即使他考了年级第一,但并没有觉得自己被认同。
这种迫切需要认同感应该是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后来我知道他的家离县城很远,虽然他家不是很穷,但他依旧自卑,他小学,初中都是在当地的学校就读,很普通,所以在上高中时就会有一种跳跃感,这种跳跃感一半转化成自卑,一半转化成努力。
所以即使他经常串寝室,他依旧是寝室里最努力的一个。
高三不经意就来了。
上一届高考完的第一天上课,班主任说,你们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高三了,因为上面没人了。
那个属于上一届的暑假过去了,我们正式上课,班级门牌贴着高三的字眼,班主任说,你们真正意义上是属于高三了。
好像高三很重要似的,总是反复提及。
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高三的确很重要,因为仪式感。
但高三不属于我。
我的高一,高二,高三都是一样的,不存在仪式感,我的成绩在中下游,父母的期望不是很高,我的压力也不是很大。
我知道考个好大学以后可能会容易些,但我总觉得大学于我来说都是差不多。我以后需要的是图书馆自习室,写小说。小说家是我以后的职业,大不了以后卖文为生嘛。
我的成绩也就是600分上下,最差的时候也就570分吧,反正一本线是有的。只是有点拖班级的后腿,这点让我有点不安。
虽然我内心比较混,但我外面尽量随和,不显山不露水,不惹矛盾不惹是非,坚决不要被批评和表扬。
但阿勇似乎是另一个极端。
虽然他父母没给他太大的压力,但他自己却给自己很大的压力。所以在高三一年,他的成绩没有高二那么好,没有考过第一,除了高考。
于是,在多次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后,阿勇找到了我的班主任,因为我的班主任是年级主任。
阿勇说,“我最近读不来书了。”意思是表达自己的伤心。
班主任久经沙场,一眼看穿现实,“你这么说,就是对自己期望很高了,你已经考得很好,但你需要更好。比如说,你好久没有考过年级第一了。”
后来,班主任把这个事情当作故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全班吐槽。
这时我想,我的时机到了。
高考那两天,住宿生全部在食堂统一吃饭。阿勇第一天中午吃了油条汤,上火了,所以在下午考数学时有点状态不好,但还好数学简单,阿勇还是完美地做完试卷。
第一天傍晚吃完饭,我坐在水泥篮球场边上的台阶上,思考人生。这时阿勇从旁走过,告诉我上火的事。我说,“你会考得很好的。”
他问,“为什么?”
“越艰难考得越好。“
阿勇一头雾水,慢悠悠走开了。其实我也一头雾水,望着天空,思考高考后怎么写小说。
6月9号到6月23号,整整两个星期,我依旧一头雾水,高考考了跟没考一样,一点感觉也没有,也许考得太多了以至于出现某种著名心理学名词现象吧。
更糟糕的是,我一点灵感都没有,提起的笔又落回去,码下的字又删除掉。就这样迷迷糊糊等待着出分。
出分那天真是热闹,查分系统登不上去。
我只好看着群里热闹地聊天,成绩一点点出来,不过好像不尽如人意,最后得到结果,全班扑街,年级第一被阿勇夺走了,高三唯一一次且最重要的一次考试第一名出现在其他班。
实验班又变成了实验品。
于是,阿勇就出名了,出分第二天,学校南北大门高高挂起横幅,阿勇夺得全县理科状元。我终于发现那两个星期没有灵感的缘故了。
但阿勇依旧没有达到清华北大的最低录取线。他的全省排名还差了三四十名左右。
于是,阿勇就陷入了前人的地步。要不要去北大医学部?
一直有个很调侃的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阿勇对学医不感兴趣,但如果不学医,去不了北大,这样全县就没有一个清华北大,于是在高考光荣榜放出来的时候,上了年纪的老人一看,叹道,“今年不行啊,没有一个清华北大的。”
学校当然要面子了,于是紧急派人来劝说,各种威逼利诱。
如果去了北大医学部,一方面毕业文凭还是北大的,另一方面传出去又好听,县里学校各自奖励一万;
如果没去北大医学部,一方面学校面子挂不住,学校和县里也不会给奖励。
阿勇的班主任,我的班主任,一齐出动,誓要保住学校名声。
但阿勇买了去往苏州的火车票,他姐姐在苏州。于是,老师扑了个空。
后来我问阿勇,你爸妈怎么想的?
他说,我爸妈也犹豫不决,我问了好多人,真的不建议去北大学医。我不想为了个名声,把自己兴趣毁掉。
阿勇接着说,北大医学部,清华核科学,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这三个都是名声的产物。
班主任还建议我报清华的提前批核科学,这不是明显害我吗?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次和阿勇的谈话,是在他家里。我骑了一个小时多的电瓶车,到他家,为了完成我一直想要写的小说。
阿勇坐在大大的床上,说着这几天的烦恼,说学校有点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呢?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从他的语气里,感受了些许不一样又说不明的想法。
填志愿的那时,他在苏州。他的手机里打来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最后屏幕上只是有几个未接来电。
最后光荣榜上,阿勇不是第一个,第一个是录取到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当然省去了括弧深圳二字。
提前批走了个上海交大,也排在阿勇前面。
阿勇去了浙大,浙大离我们那儿很近。
最后我站在光荣榜前面。
面前有一排排一本光荣榜,头上有大大的横幅,那是出分第二天挂上去的,阿勇的名字还亮闪闪地被风吹起。
听到了一些人的谈话。
为什么那个最高分的人排这么后面啊?
这个香港中文大学是什么来头?怎么排第一啊?
我觉得有点吵,就走了。
背后的高高的名字,其实不是阿勇的,只是最高分的。
后来,县里举行高考表彰会。一如我的预期,没有阿勇。一瞬间,我有点想为阿勇打抱不平,另一瞬间,我发觉我好傻啊,为什么要打抱不平?
高中微信群里传来几张照片,图片里的人有些拘谨,那个去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拿了一万块钱。
同学们表示各种羡慕。
手机屏幕外的我,叹了一声,又不觉失望。
为什么是阿勇呢?
我常常想起这个问题,每次得到的结果居然是我是个拙劣的小说家,或者说,我不是个小说家。
我总是会假设,如果阿勇选择了北大医学部,照片上的他又是怎么样?县里一万,学校一万,乡里的人会全部认识他,村支书也会来他家看看,跟他爸说培养了个国家栋梁啊。
我想错了,当他是县里的第一名时,乡里的人几乎已经全部认识他了,村支书也来他家看看了。
我果然是个拙劣的小说家,一点也不会假设。
我假设的另外一种如果,怎么也不成立?
那之前的几位去北大医学部的,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北大医学部没有错。
阿勇也没有错。
学校也没有错。
或许是小说家有错。
后来我上了大学,会时时想起阿勇。
“我最近读不来书了。”
这句话,原来可以换一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