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道明:我心软,所以容易走进契诃夫

2010年6月11日,北京首届剧本创意工作坊开幕式上的童道明。视觉中国

    契诃夫小说《在故里》中的一句话,正是童老一生的写照:“将自己的全部生命贡献给一项事业,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情趣的人,也成为一个能让有情趣的人喜欢的人”

法治周末特约撰稿 马岚熙

6月27日,著名翻译家、戏剧评论家童道明先生与世长辞,享年82岁。童道明先生生前是中国戏剧界公认的契诃夫研究专家,如今国内上演的契诃夫四大戏剧和其他作品,几乎都采用了童道明的译本。契诃夫小说《在故里》中的一句话,正是童老一生的写照:“将自己的全部生命贡献给一项事业,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情趣的人,也成为一个能让有情趣的人喜欢的人。”

“独立思考,饶有趣味”

18岁那年,童道明前往莫斯科学习文学。1957年11月17日,毛泽东主席在莫斯科大学礼堂接见中国留苏学生代表,进行了一场著名的演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当时,童道明就坐在台下。

1959年一次偶然的选课,让童道明与契诃夫从此结下不解之缘。那天,莫斯科大学文学系的同学们正在浏览三年级备选进修班的简介,很多人希望选择名师所开的进修班,而童道明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选择了相对冷门的“契诃夫戏剧进修班”,导师是刚刚硕士毕业、籍籍无名的年轻教师拉克申。在拉克申的指导下,童道明对契诃夫的戏剧作品和戏剧理论产生了极大兴趣,拉克申鼓励独立思考与批判精神:当时前苏联研究契诃夫的头号权威是叶尔米洛夫,童道明敢于质疑权威,指出了叶尔米洛夫的问题,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三年级学生有着和第一号契诃夫专家争鸣的勇气”。

在师从拉克申期间,契诃夫的话剧作品《海鸥》给童道明留下深刻影响,他以“两个海鸥”的象征含义为主题写成了第一篇研究契诃夫的论文《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拉克申很欣赏这篇论文,写下评语:“一篇独立思考的论文,饶有趣味。”可惜的是,第二年冬天,童道明因强直性脊柱炎发作不得不中断在莫斯科大学的学业,回到中国。

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留学生而言,顶着外国人怀疑的目光出色地完成学业,往往被认为是为祖国争光。论文讲评会结束后,拉克申还特意把童道明留住,对他说:“童,我给你论文打‘优秀’,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人,我希望你今后不要放弃对于契诃夫和戏剧的兴趣。”这句话,是拉克申对童道明的离别赠言——后来,拉克申成为了俄罗斯契诃夫学会主席,童道明也成为中国契诃夫研究专家,但直到1993年拉克申去世,这对师徒都未能再见一面。

可以说,是拉克申牵着童道明的手走向了契诃夫。对于拉克申的临别赠言和殷切期盼,童道明用他的一生来回应:“学生听了老师的话,从而一劳永逸地决定了我日后安身立命的职业方向——研究契诃夫和戏剧。”

2015年,童道明翻译的契诃夫书信集《可爱的契诃夫》出版,在这本书的首发会上,童道明自问:“如果没有1959年与契诃夫的相遇,我童道明今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随即给出了答案:“我的生命之光会暗淡许多。”

“要懂得在复杂的、热乎乎的感情世界中倘佯”

从莫斯科回国后,童道明写了一篇《对布莱希特戏剧理论的几点认识》,发表在1962年9月12日的《文汇报》上。童道明因这篇文章受到赏识,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在此后的学术生涯中,童道明翻译了很多契诃夫的剧本、小说、信件,包括《梅耶荷德谈话录》《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等。童道明通过他的写作和译作,把契诃夫给予他的感动传递给广大读者,让其他人也有了走近契诃夫的兴趣。

那么,童道明是如何看待契诃夫的?有记者采访童道明,为什么人人都喜欢契诃夫?童道明说,因为契诃夫很善良。记者追问道:那么契诃夫最打动您的是什么呢?童道明说,是他的悲悯情怀。

自由,善良,谦虚,悲悯,是童道明谈论起契诃夫时,反复提及的关键词。

在《契诃夫戏剧全集》首发式上,童道明评价契诃夫:“他是最善良的作家。”在近几年的一个读书会上,童道明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契诃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托尔斯泰说契诃夫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一个非常好的人。高尔基呢,特别强调契诃夫是一个非常追求自由的人,我从来没有见到另外一个人能像契诃夫那样自由,心态那么自由,对于任何事物都不顶礼膜拜。但后来我读到苏联作家的一本书,叫《金蔷薇》,他也讲到了契诃夫,他说今天的苏联作家,大都缺乏契诃夫的善良。之后我就觉得,谦虚当然是对的,自由也是对的,但我特别看重契诃夫的善良。”

19世纪的契诃夫,在童道明眼里,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契诃夫的绝命作《樱桃园》是个现代启示录。一座美丽的樱桃园,因为没有现实的经济效益而面临将被砍伐掉改建成别墅楼的命运,契诃夫在100多年前就意识到了物质世界对于精神家园的蚕食乃至鲸吞,而这也正是纠缠着现代人的一大困惑。“《樱桃园》写出了世纪之交人类的困惑。因为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人们不得不与一些古旧而美丽的事物告别。他启发我们这些进入21世纪的人,和各种各样复杂的、冷冰冰的电脑打交道的现代人,要懂得多情善感,要懂得在复杂的、热乎乎的感情世界中倘佯,要惜别樱桃园。”

童道明之所以对契诃夫产生认同感,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真挚而柔软的人。“我心软,所以比较容易走进契诃夫。”童道明说。

在身边人眼里,童道明一直是一个翩翩君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陆建德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初见童道明:“那时他五十多岁,身板很挺,称得上气宇轩昂,但是他脸上却始终带着谦抑而又宽容的笑容,一看就是好脾气的人。”剧作家过士行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童先生是一位君子,他总是给人很温和、谦逊有礼的感觉,他的谈话充满诗意,这是一个纯粹的人……这么多年他身体也不太舒服,但是他对戏剧的爱延长了生命的长度和宽度。他是真的很爱戏剧,像他这样纯粹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是个真君子,情感细腻、强烈,却总是表现得很温和。”剧评人林克欢、李静和诗人戴潍娜评价道。

童道明说,契诃夫帮助我认识到,做个好人对于作为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具有特殊的意义。童道明是著名的戏剧评论家,但他不会贸然批评戏剧:“我从来不批评人家。批评错比表扬错的危害大得多的多。艺术家花了多少的心力来做那样的构思,你不喜欢就你自己不喜欢好了,没有必要让别人也跟着你不喜欢。我很怕伤害一个人。”

“我需要契诃夫,契诃夫也需要我”

2014年是契诃夫逝世110周年,童道明先生受邀撰写《契诃夫戏剧全集》《契诃夫小说全集》两套书籍的导言和总序,他说:“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需要契诃夫,契诃夫也需要我——因为他已经不在了,而不断有人来找我谈契诃夫……”童道明开心地笑了起来。

和一个人走得近了,就会慢慢变得像他。童道明自己也在文坛活跃起来。他是20世纪80年代最活跃的戏剧评论家之一,与杜清源、林克欢合称“杜林童”。上世纪90年代他尝试散文创作,到了晚年,童道明开始了从评论家向剧作家身份的转换,投身戏剧创作。他的第一个剧本,就是在他59岁那年,为了纪念契诃夫《海鸥》问世百年而创作的现代悲剧《我是海鸥》。

在写作《我是海鸥》时,童道明把契诃夫的一句话当座右铭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命的脉搏在我身上跳动得越加有力。”2005年是诗人冯至诞辰一百周年,他为致敬冯至写了第二个剧本《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写到76岁,他获得了中国话剧最高奖“金狮奖”编剧奖。2018年7月15日,童道明在蓬蒿剧场举办了《契诃夫四则》剧本朗读演出,这个剧本是他为纪念契诃夫逝世114周年而创作的,这也成为他最后一部公开演出的作品。

童道明的剧本被称为“人文戏剧”,其中的知识分子多为孤独的理想主义者;台词里充满诗句和典籍,难免与有些观众的观剧习惯和审美不合。但童道明有自己的坚持:“我想要打破一种成见,我想证明剧场也可以演出严肃的、人文的、有饱满文学趣味的戏剧。”

受到契诃夫影响至深,不仅表现为投身剧作界,还表现为童道明的善良、谦虚、给人温暖。戏剧大师于是之对童道明有知遇之恩,童道明则认为于是之是他认识的老师中间最像契诃夫的人。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童道明每年大年初三下午两点都会去于是之家拜年。在生命的最后十年,身患阿尔滋海默症的于是之躺在病床上,对外界无感。但童道明和《中国戏剧》主编王育生仍坚持定期探视,坐在他身边聊一些与戏剧有关的话题,就像3个人在聊天一样,童道明觉得,于是之能感受到老朋友还在身边陪伴着他。

77岁时,童道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世界很大/人生很短/生命要如何燃烧/才能给这个世界/带去些许温暖?”他用自己的行为来回答了这个问题。童道明的很多戏都是以低价甚至免费让一些剧院和团体进行排练。他说自己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看到他们排我的戏,我就很开心。”他还成立了“海鸥剧社”,希望像契诃夫的《海鸥》一样,为了戏剧理想而飞翔。

童道明笔耕不辍,却从不焦虑自己的书好不好卖,稿费都不问。2018年,由童道明翻译的伊利亚·爱伦堡的作品《重读契诃夫》得以出版,童道明不仅没有收取出版社任何酬劳,还自费购买了1000本。当出版社决定再赠送他500本作为稿费时,童道明选择将这1500本书全部签名赠送给普通读者,他单纯地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更多的人了解契诃夫。童道明坐在剧场大堂,为来到现场的每位观众签名赠书,他认真询问每一个并不相识的观众的名字,将名字工整地写在书的首页上。每当有陌生的读者对他说“童老师,我喜欢契诃夫”,他的心里就特别高兴。

去年7月,童道明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童道明札记”上发布了一篇名为《最后一杯香槟酒》的文章,这是契诃夫夫人的一段记述契诃夫生命最后时刻的文字:“他平静地喝完了这杯酒,安稳地将身子朝左侧躺下,很快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如今,童老也饮尽了他自己的最后一杯香槟酒,此刻,两个相似的灵魂终于重逢。

责编:马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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