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维︱纪果庵藏书一种

对教材一类的旧书,向来没有兴趣。然而这一本,却是非买不可。因为读过纪果庵的《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

这是1943年春天周作人、沈启无一行那次著名的南游。很不巧,东道主纪果庵先生先是发烧,又患痔疮,接着儿子又做阑尾手术,需要昼夜陪护,几件麻烦事都赶在一起。虽然和周、沈师徒也聚了几次,但不仅没能去车站迎接,临走也是匆匆握别。好在“启无临行,赠‘大学国文’两册,此书虽是课本,却为消遣佳品,中宵对灯独坐,遂以之遣闷”。

我得到的《大学国文》,正是沈启无持赠这一部。上册有纪果庵钢笔题记“民国癸未莫春启无诒我 果庵记 四月十七夜在鼓楼医院 时楠儿正行手术 而启无以十六日北返矣”,并在序文页钤朱文“纪果庵”印和白文“纪国宣印”。

《大学国文》封面

序文页

他在下册又题“果庵 卅二年春”。说明两册书确实都读了。这书是沈启无为伪北大国文系编的教材,编者的个人色彩极为浓厚。所收文章基本是周作人提倡的言志文学一路,时人作品只选了周作人、废名和俞平伯三家。和我们现在一般印象中面面俱到的大学古代文学教材颇不同。

纪果庵题记

纪果庵还写过一篇《笔赋》 (发表于1943年第五期《文友》,故写作时间应在周作人南游前后),说他是喜欢用钢笔写字的。并终于在一个夏天的午后,经过“三顾”之后,下决心买了一支心爱的派克钢笔,费去一百四十五元。并进一步写道:“对于笔尖的选择,我舍弃了Fire而取Medium,仿佛这也有点代表着人的个性,就是笔夹,我也不高兴金黄的一种,而选取了白色金属的了。从此时起,我算是有了打破纪录的高价的笔。”文章结尾又高兴地说:“我为我的Vacumatic而骄傲。”

我爱读这样有细节的文字。那么《大学国文》上的题记,大概就是用这支骄傲的Parker Vacumatic钢笔写下的。上eBay搜了一下,八十年前生产的这款钢笔尚有多支作为古董笔在售卖,价格从几百到一千多人民币不等。笔夹也确实如纪果庵所言,有金黄和白色金属两种。

1938年款 parker vacumatic 钢笔

我的母校——南京大学距鼓楼医院仅咫尺之遥。毕业前,因为有同学不忍离别,在北大楼前的草坪上痛哭,喝到酒精中毒,我也陪着在鼓楼医院深夜的楼道里巡游过。因此,高且胖的忠厚先生纪果庵着一袭长衫,于1943年的春天,在儿子病房一角的某把椅子上,持带横纹的派克钢笔在《大学国文》扉页书写题记的一幕竟如在目前。

沉寂多年的纪果庵,重新为人关注,要感谢黄恽和纪先生哲嗣纪英楠(即题记中做手术的楠儿)。他们收集整理纪果庵的文字和生平,并制作了名为“纪念纪庸”的网站。该网站无论是架构设计、内容编校,还是页面设计、用户体验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以前做网页设计师的时候,我常常浏览国外一个叫Communication Arts的网站。它每周都会选出一个最佳站点,并作详细点评。在中国我未见过这样专业的评选。如果有的话,“纪念纪庸”应当之无愧。

然而从事后回看,这个4月却是纪果庵一生中极为短暂的一段高光时刻。

身为教师,当了中央大学教授。作为作家,进入了以周作人为核心的主流文人圈子。经济上,也尚有闲钱可以买些可有可无的古书。

他模模糊糊的人生经历,也好像在这几天忽然被擦亮,显出格外的清晰。由于周作人南游受到多方面的关注,我们甚至可以综合这些材料,给纪果庵编出一个简明的日志:

4月3日 晚,感寒疾,发热。

4月4日 接沈启无函,云知翁六日动身,七日渡江。

4月6日 听说知翁即日到京。下午二时致电留日同学会,询已到否,答云不知,继又云到上海去了。(实际上周作人已于这天下午抵南京,宿留日同学会)

4月7日 犯痔疮,不得不放弃陪周作人去苏州的计划。(周作人游夫子庙)

4月8日 晨,沈启无来访。纪果庵在病床上发电报给柳雨生,误把知堂10日抵苏州说成9日(陶亢德有文章谈到这次乌龙)。与启无约好,次日往会见知翁。

4月9日 病起,到中华留日同学会与知堂、沈启无畅谈。(周下午赴中日文化协会座谈)

4月10日 周作人赴苏州。

4月12日 周作人上午返南京,纪果庵陪同重访水师学堂,并共进晚餐。请周作人和沈启无各题字两纸。

4月13日 周上午至中央大学演讲,纪果庵听讲。

4月14日 周上午游玄武湖,下午至模范女子中学、南方大学演讲。

4月15日 子纪英楠患盲肠炎,进医院开刀。启无约夜谈,不能赴。作《病中谈病》一文。此后七天一直在医院照看英楠。

4月16日 下午知堂和沈启无乘火车离开南京。匆匆一别,不克渡江相送。临行沈启无赠《大学国文》两册。

4月17日 夜,在鼓楼医院阅《大学国文》并题记。

4月22日 在鼓楼医院作《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

看看这紧张而充实的日程表,且能被后人记得,该是纪先生之幸。只是他不会想到几年后他就补上了没能去苏州的遗憾。更不会看见二十年后他这样一个北方人的归宿竟是苏州上方山的一方石湖。

纪果庵传世的著作只有太平书局的《两都集》。这书不算少见,我自然也买过。我喜欢读他的文章,觉得正是文如其人。读后的感觉就像周作人说的“披中庸之衣,着平淡之裳,时作游行”。他写南京的文章,因为平实而少粉饰,以我现在的年龄看来,觉得比《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之类更有意思。

他的才华,若是生逢其时,或许会有更大的成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当作一颗行星,运行在以周作人为恒星的星系里。或者在周作人研究者眼中,被当作需要先理清的外围工作。

知识分子中境遇好的总归不过扮演某派政客的清客,境遇不好的连这也轮不到。他置身那样一个时代,仿佛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在好几篇文章里反复提到《兰亭序》里说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意思。这是一种乱世特有的自觉把自己放进历史大背景之中的视野。就好像现在大家都赞叹胡兰成在婚书上写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八个字。人之所以祈愿,实在是因为岁月既不静,也不好,要求得安稳则事实上绝无可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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