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成周末 | 陈丹青:笑谈大先生鲁迅

友导读 想必每一个读过书的当代中国人都曾高声朗读过鲁迅先生的作品。鲁迅,无论何时,都是中国文化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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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每一个读过书的当代中国人都曾高声朗读过鲁迅先生的作品。鲁迅,无论何时,都是中国文化与中国精神的一个重要的符号。而在陈丹青先生看来,鲁迅先生其实是一个好看又好玩的人:长得很“五四”,又非常地“中国”,身着一袭长衫时,就是骨子里的儒雅凝练,脱略虚空。而先生的文字,却又是那么的亲昵、仁厚、淘气与得意!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古今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得到。

(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阳光天明雅读院”)

鲁迅的时代,中国的文艺差不多衔接着西方十八、十九世纪。

人家西方十八、十九世纪文学史,法国人摆得出司汤达、巴尔扎克的好样子。

英国人摆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样子,德国人摆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样子。

俄国人摆得出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样子。

20世纪的印度还有个泰戈尔,也是好样子。

现代中国呢,谢天谢地,总算五四运动闹过后,留下鲁迅先生这张脸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丢我们的脸。

大家想想看,中国文学家,除了鲁迅先生,哪一张脸摆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历史性?

而且鲁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长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

他要是长得跟萧伯纳一般高大,跟巴尔扎克那么壮硕,便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可他要是也留着于右任、张群那样的长胡子,或者像吴稚晖、沈钧儒那样光脑袋,古风倒是有古风,毕竟有旧族遗老的气息,不像他。

他长得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国”,又其实非常摩登:五四中国相较于大清国,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当年顶摩登的人物:胡适之、徐志摩、邵洵美……

鲁迅先生的模样既不洋派,也非老派,他长得是正好像鲁迅他自己。

我记得上世纪70年代《参考消息》报道联合国秘书长见周恩来,叹其风貌,说是在你面前,我们西方人还是野蛮人。

这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外交辞令,确是说出一种真实。

西洋人因为西洋的强大,固然在模样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见优异的中国人,那种骨子里的儒雅凝练,脱略虚空,那种被彼得·卢齐准确形容为“高贵的消极”的气质,实在是西方人所不及。

这也好比中国画的墨色,可以将西洋的七彩给比下去。

你将鲁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的模样摆在一起比比看,真是文气逼人,然而一点不嚣张。

我这不是以貌取人吗?是的,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

但以上说法只是我对先生的一厢情愿,单相思,并不能征得大家同意的。

我喜欢鲁迅的第二个理由,是先生好玩。就文学论,就人物论,他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

“好玩”这个词,说来有点轻佻,是现在小青年的口头禅,形容鲁迅先生,对不对呢?我想来想去,还是选了这个词。

这个词用来指鲁迅,什么意思呢?我只好试着说下去,看看能不能说出意思来。

先生去世,到明年整70年了。

70年来,崇拜鲁迅的人说他是位斗士、勇士、先驱、导师、革命家,说他愤怒激烈、嫉恶如仇、是“没有半点媚骨的人”;厌恶鲁迅的人,则说他心胸狭窄、不知宽容、睚眦必报、有失温柔敦厚。

总之,综合正反两面的印象与评价,都仿佛鲁迅是个很凶、很严厉、不通人情的人。

鲁迅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鲁迅研究”总算比较平实地看待他,将他放回他生存的年代和“语境”中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涂上厚厚的涂料。

那么,平心而论,在他先后、周围,可称斗士、先驱、导师、革命家的人,实在很不少。

譬如章太炎斗袁世凯,鲁迅就很激赏;创建民国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计其数;梁启超鼓吹共和、孙中山创立三民主义、陈独秀创建共产党,蔡元培首倡学术自由、胡适宣扬民主理念、梁漱溟亲历乡村建设……

这些人物不论成败,在中国近代史上都称得起先驱和导师,他们的事功,可以说均在鲁迅之上。

当年中间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杨杏佛、李公朴和闻一多,更别说真正造反的大批左翼人士与共产党人,论胆量,论行动力,论献身的大勇,论牺牲的壮烈,更在鲁迅之上。

即便右翼阵营,或以今天的说法,在民国“体制”内敢于和最高当局持续争斗,不假辞色的人,就有廖仲恺、傅斯年、雷震等等一长串名单。

据说傅斯年单独扳倒了民国年间两任财政部长,他与蒋介石同桌吃饭,总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让,居然以自己的脑袋来要挟,总裁也拿他无奈何。

这种事,鲁迅先生一件没干过,也不会去干,我们就从来没听说鲁迅和哪位民国高官吃过饭。

总之,鲁迅的时代,英雄豪杰爱国志士,多了去了。

只不过五十多年来,许多民国时期人物被贬低了、歪曲了、抹掉了、遗忘了……

什么叫做“好玩”?“好玩”有什么好?“好玩”跟道德文章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来强调鲁迅先生的“好玩”?

以我个人的心得,所谓“好玩”一词能够超越意义、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超越层层叠叠油垢一般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直接感知那个人。

从少年时代阅读鲁迅,我就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的理由,但说不出来,而且幸亏说不出来———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

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读来读去,读来读去,只有鲁迅能够给予我,我确信,他这样一句一句写下去,明知道有人会发笑。

在回忆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较能够把握先生“好玩”的一面。

譬如章衣萍太太回忆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鲁迅玩,瞧见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着马路喊,鲁迅没听见,待众人撵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喊了你好几声呢!

于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几声。问他为什么连声回应,鲁迅笑说,你不是叫我好几声吗,我就还给你呀……

接着进屋吃栗子,周建人关照要捡小的吃,味道好,鲁迅应声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这才明白又在开玩笑,因她丈夫是个小个子。

这样子看下来,鲁迅简直是随时随地对身边人、身边事在那里开玩笑。

照江南话说,他是个极喜欢讲“戏话”的人,连送本书给年轻朋友也要顺便开玩笑———那年他送书给刚结婚的川岛,就在封面上题词道:

“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

那种亲昵、仁厚、淘气与得意!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的人,大概才会这样随时随地讲“戏话”。

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见什么真的愤怒的事,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寻求这种自己制造的快感。

好玩与道德文章是什么关系?

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拿来耍着玩。

什么《而已集》啊、《三闲集》啊,《准风月谈》啊、《南腔北调集》啊,还有那未曾结集的《五讲三嘘集》,真是顺手玩玩,一派游戏态度,结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

他给文章起的题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读,譬如《论他妈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马上支日记》等等等等,数也数不过来。

想必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

鲁迅下笔,实在是讲快感的,他自己说他作文是被“挤”出来的,并非“文思泉涌”,我只信一半。

因这又是他藏在胡子底下的“戏话”,几分认真,几分调笑,顺便刺刺煞有介事的文学家。

而他所谓“匕首”之类,并不真要见血,不过刺着好玩,态度又常是温厚的。

譬如《论他妈的》,语气把握得好极了,我们读着,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国民性的某一端,可是读到结尾,老先生另起一段,忽然这么写道: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

我曾在家乡看见农民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着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兴的“我的亲爱的”那种意思了。

我猜老先生写到这里,一定得意极了。

中国散文这样子到末尾一笔宕开,宕得这么恳切,又这么漂亮,真是还得看鲁迅。

大家不要小看这结尾:它不单是为文章的层次与收笔,我以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体贴,既犀利,又厚道,既是激烈的,又是清醒的,不会将自己的观点与态度推到极端,弄得像在发高烧。

一个愤怒的人同时很睿智,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他的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学。

有这样浑身好玩的态度,鲁迅写文章便可尽管峭刻,然后套个好玩的题目,自己笑笑———他晓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别人高,晓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还要高——这样站得高,看得开,所以他游戏得起。

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古今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得到。

鲁迅的话题,说不完的。

我关于鲁迅先生的两点私人意见———他好看、他好玩———就勉强说到这里。

有朋友会问:鲁迅怎么算好看呢?怎能用好玩来谈论鲁迅呢?这是难以反驳的问题,这也是因此吸引我的问题。

这问题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恐怕因为我们这个世代,我们的文学,越来越不好看,也不好玩了。

当然,这也是我的私人意见,无法征得大家同意的。我的话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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