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被共享之前

作者:彭梁洁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买辆自行车吧,你这辈子都不会后悔。”——美国作家马克•吐温。

01.

如今,当骑行成为一种备受推崇的生活方式、或者充满理想主义的浪漫冒险,人们随之开始回味自行车为生活注入的那些意义。

第一位的当然是快乐。

马克•吐温写过一篇《驯服自行车》的小文。那是19世纪后期,他所骑的自行车与现在不同,是那种前轮巨大、后轮矮小的类似现在马戏团使用的单车。

这位以幽默见长的作家不改本色,在文中记录下自己学习骑车的趣事和感悟。即便是摔倒后被车砸中还进了医院,他依然在文章的最后说,“买辆自行车吧,你这辈子都不会后悔”。 这辆车如今陈列在美国中部密西西比河畔汉尼巴尔镇的马克•吐温博物馆内。

有一条未被证实的出于爱因斯坦的言论:我是在骑车的时候想到“相对论”的。这句话真假难辨,但爱因斯坦在自行车上展露的笑容是确定无疑的——那张有名的留影中,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骑在一辆看上去正因拐弯而微微倾斜的自行车上,孩童般的笑容与花白的头发相映成趣。看到这张照片,人们有理由相信,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在骑车时得到的快乐,一定不比他发现“相对论”的时候要少。

自行车的确有一种使人返璞归真的魔力。借助这个道具,每个人都自然释放出天真的一面。即使是面目模糊的政客,在跨上自行车那一刻起,也会变得可爱起来。

众多国家元首都留下了骑车时的影像,例如钢铁硬汉普京。在这些照片中,他们笑容真挚,与外交等正式场合那种暧昧不明的笑意相比显然更加亲和真实、有感染力,平时笔挺的西裤随着脚踏板的转动而生出温柔的褶皱,因为要扶住把手而必须微微弓下的背也不再显得一本正经、高高在上。

难怪那位以个人魅力著称的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曾说,“没有比骑自行车更单纯的快乐”。

而他的后任,另一位美国总统、去年刚刚离世的老布什,也是一位自行车爱好者。成为美国总统之前,担任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是其政治生涯的一部分,而骑车穿梭于北京的胡同之间、以及品尝北京烤鸭是他任期内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此间,他和夫人芭芭拉在天安门广场前留下了手扶自行车的合影。

十多年之后老布什当选美国总统,在访问中国期间获赠的礼物就是两辆国产飞鸽牌自行车,这让夫妇俩惊喜万分。回到美国后,老布什骑着中国的“飞鸽”出现在白宫的草坪上。后来国外的订货商将芭芭拉的那款飞鸽命名为“芭芭拉女车”。

自行车解构了权威,从踏上自行车的这一刻起,任何身份和特权都变得毫无用处,只需尽情沉浸在当下愉快的时光中。这是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的平等的快乐。

你可以制定川藏线、环台湾岛、青海湖等当下时髦的骑行路线,也可以选择一个悠闲的午后行驶于某个森林公园,享受片刻的宁静和独自思考的时间,说不定困扰已久的问题突然就迎刃而解了;如果想寻求一点刺激,自行车也可以帮你实现——找一片空地,试着放开车把,张开双臂,短暂的失控感之后惊喜就会降临。

02.

骑行带来的快乐,很大程度上根源于行驶过程中清晰浮现出来的自由感和自我感知。

自行车是人类拥有的第一种私人交通工具,在此之前,轮船、火车等公共交通常常用于远途旅行,也无法让人们自由决定出行时间。而自行车的诞生带来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在短距离的行程中,更灵活的安排出行时间和起始点。

相对汽车,自行车除了灵活的优势——它比汽车能够更深入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和乡间的幽深小径,还在于与周围世界进行无障碍的自由交流。

骑车的时候,自行车代替我们的双脚行使着丈量脚下土地的权利。无论是学习骑车时清晰感知到的路面上每一处凹凸不平,还是以身体协作而带动自行车前进的那种律动,以及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同时获得的如镜头推进般领略风景的视角,都是坐在小轿车里转动方向盘无法体会的。

这种身心自由在末代皇帝溥仪身上或许得到了最极致的体验。

溥仪对自行车的喜爱几近痴迷。他的第一辆自行车是1922年与皇后婉容成亲时表弟溥佳送来的礼物,由此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项运动。

据清史专家秦国经先生《逊清皇室轶事》记述,溥仪经常使用的自行车有 20 多辆,包括英国双枪牌、三枪牌、帽牌,德国蓝牌,法国雁牌等各种大小不同的款式,御花园的绛雪轩成了他的车库。为了在宫里骑车畅通无阻,溥仪甚至命人把从养心殿到御花园的30多处门槛全部锯掉。

溥仪的英国老师庄士敦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男孩,因为只有他不能自由进出自己的“家门”。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的电影《末代皇帝》在这一点上有所表现:

10岁的溥仪到了要离开乳母的年纪,他披头散发拼命追着带走乳母的轿子,说出极其令人动容的一句话:she is not my wetnurse,she is my butterfly. 我想,失去了乳母的溥仪,只能去寻找其他替代的butterfly,或许只有骑车穿过那些没有阻碍的深深庭院时,他才能感到短暂而宝贵的飞翔般的自由。

2004年,北京市开始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曾经对影视拍摄开放的故宫不再接待剧组。加上“车辆禁止入内”的规定,普通人在故宫骑车变得遥不可及。因此,当2016年大火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中,女修复师骑着自行车经过周一闭馆时太和门前宁静空旷的广场时,极大程度上激发了观众的艳羡和向往。

墨西哥作家瓦莱里娅•路易塞利在一篇随笔作品《自行车速度》中,对于骑车带来的自由提出了另一种有趣的解读:“骑自行车的人拥有一种绝妙的自由:不被人看见。自行车的混杂性让骑车人置身于一切监视之外。”

这一视角让我想到《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这部电影。莫妮卡•贝鲁奇在电影中饰演的玛莲娜是影史上的经典角色,这位性感美艳却丝毫不被俗气蒙尘的少妇无论走在哪里都是小镇人们围观的对象,情窦初开的13岁少年雷纳多也将她奉为心中的女神。

雷纳多经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只为搜寻玛莲娜的身影,而当他与玛莲娜迎面相遇时,他的单车正为他提供了那篇文章所说的“自由”——他可以装作不经意间驶过,偷偷打量而不会被发现。单车使他与那些猥琐而充满情欲的成年人的注视区分开来,也帮他隐藏起一个青春期男孩对于窥视异性若隐若现的羞耻感。

03.

实际上无论国内外,自行车的风靡都与“女性解放”和“追求自由”这一社会思潮息息相关。学者徐涛在其博士论文《自行车与近代中国》中对此有过论述。

在西方社会,自行车流行的19世纪中后期正值女性解放运动,而骑行意味着多姿多彩的周末生活、开朗的心境、不合传统审美的坐姿、方便的裤装等等,这些都冲击着社会规范对女性的束缚。

而在中国,从租界驶出来的单车迅速风靡上海,成为象征摩登、自由的符号。晚清到民国年间,洋学堂的女学生和代表时髦的“妓女”是最早跨上自行车的中国女性。在上海附近的杭州,出现一些女性骑车被禁事件,警局发出的处理公告终因引起当时青年男女的抗议而宣告失效。自行车掀起一阵社会自由之风。

国人对自行车的态度,从“究竟费力”到“深加悦慕”,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成为名副其实的“自行车王国”。而这一时期,正是新中国成立后自由气息与浪漫主义的顶峰,自行车随之成为时代符号。1991年广西一份知名诗歌刊物甚至直接以《自行车》命名。

骑车也成为无数文艺电影的经典桥段。无论是《甜蜜蜜》中张曼玉坐在黎明自行车后座上晃着双脚哼着歌,还是《蓝色大门》里桂纶镁和陈柏霖骑车并排迎风向前,或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奋力蹬着单车的孤独身影,在自行车营造的这个微妙而私密的空间里,总有什么在脚踏板的转动间蠢蠢欲动。

1994年,随着《汽车工业产业政策》颁布,“国家鼓励个人购买汽车”,自行车轮的滚动已经无法承载经济发展的速度,于是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与之相应的是浪漫主义时代的落幕。

如今,虽然共享单车推动了自行车的复兴,但这一新生事物已经失去了“单纯的快乐”和与“浪漫主义”联结的纽带。

它们经常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中:乱七八糟地摆放在地铁口,人们匆匆选中一辆,赶往自己要去的钢筋水泥大楼;在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中,它们总是被包裹在烧钱、资本这样的词汇中,成为商业竞争的工具——“浪漫主义者四处探寻未被资本主义与金钱腐蚀的模式”,而这些无疑都是浪漫主义的天敌。

不知为何记忆中的日常生活场景让我觉得非常富有诗意:两个熟人骑车在马路上相遇,在路边停下车闲聊几句,然后伴着腿向后一蹬的动作跨上车,各自向原先的方向继续前进。

参考资料:

[1].《爱骑自行车的溥仪》 ,作者:陆元,中国档案报。

[2].《自行车与近代中国》,作者: 徐涛, 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

*内文配图来自电影截图和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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