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十二年,我最想与他和解|张颖涵

我最想与他和解,也最想与他以家人的身份、以兄妹的身份,一起走向未来或明或暗的每一天。

我看着他站在水池边弓着腰洗草莓的背影,一道心里的坎就那样艰难又轻松地迈了过去。一些往事的灰尘仿佛随着水流冲走了,只剩洗干净的草莓红艳艳,在这之前,我们之间的坎横亘了十二年。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五岁,他十七岁。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那天,我如往常一样嗵嗵嗵地跑回家,第一眼先看到茶几上摆着切好的哈密瓜,直冲过去,抓起就啃,汁水滴答到茶几上。爸爸的声音响起:“哎呀,这孩子,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给你哥递一块。”我在吃瓜中抬起头,看着爸爸挑出最中间的那块瓜递给那个坐在我家沙发上的陌生男孩。

他很瘦,神情腼腆,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只拘谨地坐沙发的三分之一,他推开爸爸伸过去的手,小声说:“我不要——”就被爸爸比往常音量高的声音打断:“吃,儿子,吃,不用不好意思,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儿也是你的家!”男孩尚未接话,妈妈就突然站起来,碰到了茶几的一角发出砰的声音,径直走到卧室里去,并把房门重重地关上了,又发出砰的一声。

这个腼腆地坐在沙发上的男孩,是来要钱的。他想参加飞行员考试,可是体检发现鼻子有点小问题,来向爸爸要钱做手术。当时正赶上爸爸生意失败,家里光景很不好。爸爸二话不说挪了给我请英语外教的钱,给他做手术。妈妈为此和爸爸大吵一架,我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我明明一直不喜欢英语课,但是,此时英语课却仿佛变成了我的今生挚爱,如同我的一些东西被夺走了。

后来,他并没有如愿考上飞行员,读了一所普通大学的理科专业。在我九岁那年,我们的爸爸在开车去内蒙古时意外车祸去世,妈妈为了不让幼小的我记忆中留下阴影,没有让我去参加葬礼,所以我不得亲见已经作为大人和儿子的他是怎样渡过的。

他在葬礼后发了一条短信来,大致是“妹妹幼年就失去爸爸,以后长兄如父”之类带着稚气的话。话虽如此说,实际上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并没有过多联系。我进入敏感的青春期,单亲家庭使我迅速成熟,再也不是傻乎乎啃哈密瓜的小女孩。而他,听闻他大学毕业后迷茫了两年,最后选择只身北漂。

我读初中时,有个周末他突然来找我,说要请我吃哈根达斯。我对他存有芥蒂:“我妈妈会带我吃,不用你请。”他笑起来依然显得腼腆,说:“哥哥第一次赚了稍微多一些的工资,想和家人一起花。”他大方地点了四份冰激凌,我吃不完,每份只吃了一小半,他就很自然的吃着我剩下的,我看着他,也许是店里的空调开得太足了,我心里的一处冰山突然受到了冲击,摇晃了一下,融化一片。

买单时,他打开钱包,我看到里面有一叠崭新的钞票,明显是为了见我,刚从银行专门取的。分别时,我很想对他说一句什么,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塞给我二千元钱,说:“哥哥是‘直男眼光’,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自己去买喜欢的衣服吧。”自小失怙,我成长为一个很怕欠别人的人,但是那天我最终接受了,这是我第一次接受他的赠予——如果我们是家人的话,是可以互相亏欠的吧?

上高中后,我想要艺考,考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和妈妈起了分歧,妈妈并不太了解这个专业,因此不太支持。哥哥得知,邀请我去北京找他,要和我聊聊。我去了,在打开他出租屋的门的时候,立刻心酸不能抑制的涌了上来,就像请回答1988里德善打开宝拉自习室的门:你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吗?

我看着哥哥,当年的瘦弱男孩有了小肚子,腼腆的神情不再,我突然很心疼他:他没有爹可拼,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一定吃了很多苦,我为失去父亲流过的眼泪,他何曾没有流过?我们虽然异母,颇有芥蒂,但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感同身受彼此的人啊。哥哥看我发愣,把我拉进屋里:“坐这儿,我给你洗草莓。”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十二年来,我们头一次说那么多话,他依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只是把自己的经历、经验都告诉我。他说:“如果想过和父母不一样的人生,是一定要吃折腾的苦的。谁十七岁没有理想呢?当年哥哥还想过考飞行员,虽然最后没考上,那也没关系,你也一样,你想艺考就去吧,哥哥会支持你的,就像爸爸当年支持哥哥一样。”

顿了一会儿,他补充:“如果爸爸还在,他也会支持你的。”我知道,哥哥懂的是十七岁的理想,他的天空和我的文学,温度是一样炽热的,我已经能够理解当年那个腼腆男孩。我第一次叫他哥哥:“哥,我也会支持当年的你的。”

十二年,足够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长大成人,足够一个腼腆的少年走向而立之年。命运给我们坎坷,我们在成长中和解。我最想与他和解,也最想与他以家人的身份、以兄妹的身份,一起走向未来或明或暗的每一天。

记叙文组 作者:张颖涵 作品ID :100239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