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回归

吴凤鸣

黄昏的日头渐渐滑了下去,夕阳柔和的光斜斜地照着村庄里的房子、树与庄稼,也照进了她的房间。书桌上的书籍堆得很高,她伸手去拿那本还需要复习的资料,阳光便跳到她的手上。她感觉很温馨。这是一个她时常想起的画面,她很喜欢。但每次想起,她的内心都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27年前,父亲送她到重庆第一师范学校上学。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有欣喜,也有彷徨。农村女孩儿一心想跳出农门,挑灯苦学,终于梦想成真。她欢喜,父亲也欢喜。还未等她收拾好寝室的床铺,父亲说他要回去了。她送父亲到校门口,父亲一直走,没有回头,直到看不到身影,她仍站在原地很久。她知道,父亲不会再天天陪在她身边,后面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等她收拾停当寝室的一切,感觉累极了,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等她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此时,正好有夕阳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床铺上。她没有立即起床,觉得自己是迷糊的,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她感觉这一觉睡了好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用手摸了摸床铺,很窄,一摸便摸到床沿。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家,到他乡求学了。她一侧身,脸觉得冰凉。她这才发现,枕头是湿的,脸上还有泪痕残留。她努力让自己静下来,才想起刚才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父亲和母亲送她上学,饭还没吃完,便要匆匆离开,母亲哭,她也哭,父亲却自顾远走。母亲向父亲追过去,然后一切便模糊起来……

那个黄昏,她从梦中哭醒。

老师、同学和一天的学习,让她渐渐忘记了思念,忘记一些父亲和母亲的信息。每天,她迎着朝阳走向教室,染着黄昏的光晕回到寝室,她觉得很充实。对她来说,师范生的学习生活是琐碎而繁重的,三年后要成为一名教师,必然要好好学习。除了每学期考试的课程外,还要练好字,练习即兴说话,画一些连环画,甚至画中国地图,到琴房练琴,唱好歌等等都是每天既定的学习内容。她不太聪明,但是勤奋。她努力让自己多学一些东西,努力让未来自己身上的教师这个名字有一些更为深沉的意义。

这天,她刚放学,值日生给她拿来一封信。熟悉的字迹让她还没打开信封便知道是父亲写来的。但那信封下的地址,是离自己一千多里以外的地方——云南。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写着陌生地址的信,是的,是父亲。父亲说,他已于10天前离开家乡,到云南生活了……信没看完,她的眼泪已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父亲走了,终于还是走了。她知道,她在家时的苦苦乞求,母亲的哭泣,亲戚的劝阻,都没能拦住父亲离去的脚步。父亲走得很决绝,他要去重新筑建他新的生活。她拿着信,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说话,只是信纸被打湿了一次又一次。此刻,黄昏的阳光正好也斜斜地照来,却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周围的一切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那么柔和,充满惬意的美感。她没有心思欣赏这些。“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远在家乡独自承担离愁的母亲,此时此刻,谁可怜她?

这个黄昏,她泪落成雨。

度日如年,终是年年不堪回首。思念成伤,最是回回伤极深处。三年后,学业期满,她回到故乡,参加工作,同时照顾着母亲和弟妹。而父亲却一直杳无音讯。她以为自己可以恨父亲,恨那个决绝的父亲。然而,在猛然间,或是不经意间听到关于父亲的信息,她依然会暗自高兴,情绪高涨。下班后,她依然会带着疲惫的身影,到那些传言中有父亲出现过的地方,希望能看到那个她熟悉的人。然而,不知在多少个黄昏的余晖中,她都是拖着更为疲惫的身影,失望而归。从此,她常在黄昏中凝望,却没有方向。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当她从黄昏中醒来,她总是很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时间是哪天。多少年来,她甚至都不敢面对黄昏,面对那轮她喜欢的落日,和落日映照下的美丽的一切。

父亲终于在十多年后一天回来。那天,她早已收到父亲要回去的消息,她下班后立即赶了回去。风尘仆仆正在洗脸的父亲,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头发已白了大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还没说话,她已是泪流满面。她和父亲相拥而泣,她委曲,怨恨,但她也开心,自己终还是一个没有失去父亲的孩子,这一天,她盼得太久。她想把这么多年一直没流的眼泪都一泻而下,以后,就不再流泪。不需要父亲太多的解释,一切都可以成为过去,一切都可以不要追溯,重新拥有,便好。

又是一个黄昏,父亲和母亲正在房前的菜园里劳作,落日的余晖照在他们身上,温和而安静。父亲的回归,让她重新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这一晚,她安然入睡。

(作者供职于万盛经开区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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