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自然世界中最常见的气流现象，但没有人知道，“风”这个汉语字词，其实起源于风神的名字。我们不妨来看一下“风”的发音，它是以“F”或者“V”这样的唇齿音开头的，有趣的是，泛亚地区风神的名字，基本上也都是以“F”或“V”打头的，比如波斯和印度的风神，祂名叫“伐由（Vayu）”或者“伐陀（Vata）”。
甲骨文所刻画的“风”字，是一头鹿的形状。晋代学者形容风神飞廉长着鹿的身体，豹的斑纹，蛇的尾巴，脑袋形似雀鸟，却生有一对鹿角。在印度神话里，风神则是骑在鹿或羚羊身上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微妙的差别呢？我推测，这可能是在符号传播过程中产生的变异。
最早描述风神飞廉的汉语文本，是诗人屈原的《离骚》，在那篇著名的长诗里，祂形容自己像神明一样，骑着飞马在天上自由奔驰，去求索宇宙天地的奥秘，前方有月亮女神望舒手持灯笼照亮夜空，而身后则是风神飞廉在追随护驾，可以说是一个极其奢华的旅游阵容。[《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出现在这里的月亮女神望舒，遍稽群籍都难以找到她的魅影，但是风神飞廉却名声煊赫，在历史典籍中，有着大量关于祂的记载。
根据古代文献，飞廉曾经是战神蚩尤的师弟，在蚩尤与黄帝的那场世纪之战里，祂帮助蚩尤，把黄帝的大军围困在凄风苦雨之中，几乎使他们全军覆没。但是由于女神旱魃的介入，飞廉不幸为她所击败，传说葬身于沙场之上。[ 《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当然，风神是不会真正死亡的，祂一直自由地穿行于世界各地，成为生命、呼吸、自由、速度和力量的象征。
风神拥有大量假名、代名和异名，应该都是“风”字的上古同音词，其中出现率最高的是“飞廉”，以及“冰夷”、“冯夷”、“凭夷”、“丰隆”和“风姨”等等，这些都是由于发音而造成的拼写混乱。即使在崇拜风神的大诗人屈原的《离骚》中，也时而将祂的名字写作“飞廉”，时而又写成了“丰隆”。当时神话传播的混乱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飞廉的神格也因此变得淆乱起来，竟然孽生出五六种变格：祂有时是风伯或风姨，顾名思义是司管风的；有时却变成了河神，跑去管起了黄河；有的时候又成了气象神，兼任云神、雷公或雨师的角色，实在令人捉摸不定。不仅如此，风神的性别也陷入了扑朔迷离之中。道教认为，风伯是一个白发老翁，左手持轮，右手执扇，作扇轮子状，称风伯方天君，到了唐宋以后，祂又变性为风姨和风后，成了一位性情暴躁、喜欢怒声咆哮的女神。
事实上，对于风神飞廉的崇拜，是普遍见诸亚细亚地区的文化现象，它起源于古老的印伊神话。刚才已经提及，风神名字的印伊语形式是“伐由（Vayu）”或“伐陀（Vata）”，在古波斯的《阿维斯陀》里，祂是一名身形强健的武士，在高空发出战吼的时候，能够改变时间流逝的速度。在印度吠陀神话当中，伐由是管理风与空气的主要神灵之一，骑在一头印度白斑鹿或者瞪羚身上，动作迅捷，性格暴烈，而且力大无穷，有时也喜欢乘坐牛或马所牵引的战车，掌管着人类和动物的呼吸，是大地上一切生命的主宰。祂曾经摧毁过宇宙中心须弥山的峰顶，将它扫进大海，变成今天的斯里兰卡岛；然而祂也乐善好施，赐给祂的信徒以财富、牛马、荣誉及避难所，并帮助他们驱除敌人。由于风神善于救治人的生命，所以祂同时也是一位医药神，出于这个原因，古印度人也把医生叫做作“伐佗（Vāta）”。
在中国历史上，许多印度修行者、高僧、医士和艺术家，穿越内亚地区的广漠戈壁，进入东亚腹地，热烈地投入了华夏文明的文化塑造，并在其间扮演了重要的历史角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除了老子李耳、鸠摩罗什以及达摩之外，就是魏晋时代的神医华佗。这位医生的名字饶有风趣，因为他居然以风神“伐陀”之名作为自己的代号。不仅如此，他还掌握了印度的外科手术知识，并能熟练运用印度植物曼陀罗花的提取液制造“麻沸散”，为病人解除手术过程的痛苦。[ 《后汉书·方术列传》：“精于方药，处齐不过数种，心识分铢，不假称量。针灸不过数处。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参阅陈寅恪先生所著《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收入《寒柳堂集》。]华佗的名字与技能都表明，这位神医如果不是印度人，也应该是拜印度医生为师的中国弟子。
然而，传统中医学只有切除皮肤囊肿之类的小型手术，而完全没有剖腹和开颅手术的历史。那么，为什么中医体系中缺乏大外科部门呢？许多中医师都无法面对这个问题。我的观点是，《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出于儒家伦理方面的考虑，病人拒绝用手术刀来解决体内的病灶，导致外科手术成为中医学最大的禁区和空白。在小说《三国志演义》中，生性多疑的僭主曹操，以为开颅手术是一场政治谋杀，结果枉杀了这位以梵语“医生”为名的神医。[ 《魏书·华佗传》：“佗之绝技，凡此类也。然本作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后太祖亲理，得病篙笃，使佗专视。” 《后汉书·方术列传》：“曹操闻而召佗，常在左右。操积苦头风眩，佗针随手而差。“小说家罗贯中对这段史实进行了戏剧化处理，以此佐证曹操患有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然而，印度风神对于华夏文明的影响，并未因为政客的滥杀无辜而中断，反而变得更加热火朝天起来。
回过来，我们再看一看风神伐由的故事。一天，风神在天上飞行，巡视自己的领地，突然，祂发现地上有一只性感可爱的母猴，于是，祂降临地面去引诱那位女士，并如愿以偿地和她做爱，结果生出了一个风神与猿猴的混血宝宝——哈奴曼。这只名叫哈奴曼的神猴，拥有四张面孔和八只手臂，可以自由飞腾于天空之上，随意变幻自己的外形和身体，而且还有移山倒海的神力。哈奴曼的事迹，被明代作家吴承恩移植到了神话小说《西游记》里，成了一只叫做“孙悟空”的猴王，由此演绎出中国人家喻户晓的传奇。[ 参见胡适，《西游记考证》；陈寅恪，《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
不但如此，印度风神甚至还在中国留下了一个强大的世俗部族。根据近年发现的“清华简”的记载，秦人将飞廉奉为自己的“先祖”。[ 参见李学勤，《清华简关于秦人始源的重要发现》，载《光明日报》（2011年9月18日）]陕西天水是秦人的发祥地，今日的天水风都庙，到现在都还供奉着风神飞廉，是目前全国仅存的风神崇拜遗迹。在风都庙四周，有大型土堡围城，山势高峻，据说那里一年四季的风势都极其强劲。两千五百多年以来，它都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向人类展示着风神的宏伟力量。
《史记·秦本纪》则记载道，风神飞廉与儿子恶来一起，化身为人类的一员，在殷纣王的朝廷里做官。虽然降格为世俗的人物，但他们依旧保留了风神的某些特征，比如：飞廉善于奔跑，所以成了君王的信使，祂的儿子恶来则力大无穷，于是成了皇帝的卫士。后来，周武王发动叛乱，一举推翻商朝，砍下了纣王的脑袋，当然也杀掉了飞廉和恶来。[ 《史记·秦本纪》：“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但是，飞廉的后裔并未因此受到牵累，反而受到天神保佑，跟周朝一同兴旺起来。祂的子孙就像春风吹生的野草，繁衍得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氏族，那就是秦人。他们负责为周王朝饲养马匹，守卫边疆，抵御西戎的入侵，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发展壮大。为什么秦国能够战胜六国，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超级帝国呢？这或许正是因为背后有着风神的支持。不幸的是，秦帝国横征暴敛，辜负了风神对它的期待，所以仅仅存在了短暂的十四年，旋即土崩瓦解，为神明所抛弃，沦为被千古唾骂的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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