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经历人生海海后的归乡者

时隔8年,试图超越自己的麦家出版了新书《人生海海》。这一次,他想要做的是一个与童年和解、与故乡和解的

超越自我“很惭愧,我已经8年没有出版新书,但我没有偷懒,一直在试图超越自己。”(摄影 / 柴利增)

“很惭愧,我已经8年没有出版新书,但我没有偷懒,一直在试图超越自己。”2019年刚一入夏,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带着他的新书《人生海海》来到北京做新书发布会。但不同的是,这次,麦家不再是那些风云诡谲谍战故事的讲述者,而是一个想要与童年和解、与故乡和解的归乡者。

解密普遍的人性

《人生海海》的故事围绕着一个“谜”一样的上校展开,上校的一生在时代中穿行缠斗,离奇的、充满想象力的故事里藏着令人叹息的人生况味,既有日常滋生的残酷,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

上校一生经历坎坷,但也曾有过辉煌。作为乡下人,上校入身行伍后居然凭借聪明才智当上了军医;作为一名特工,他潜伏日占区,足智多谋;作为一名军医,他救人无数,还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荣立了一等功……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光环刺眼的英模人物,却因为难以抹掉的刺字伤疤,长期生活在郁闷的阴影之中,郁闷成为他最大的隐痛。上校后来受刺激疯了,正是因为有人揭了痛处。再后来即便智力钝化只相当于7岁的小孩,他对自己的伤疤依旧念念不忘,试图掩盖这块心病。

上校是一个被时代损害过的人,这样的人麦家写过很多。在那些故事里,他们因为天赋被某个集体或某项使命选中去解决别人束手无策的难题,却在面对日常生活时,比普通人更加执拗、脆弱,最终毁于日常。

麦家将这样的人概括为“弱的天才”。他着迷地描摹他们,并分析自己为什么会写所谓的强人、超人、英雄。麦家的童年并不快乐,写作被他视为逃离与治疗的途径。他说:“我的写作一定意义上来说是我一个被童年困住的人,在试图逃离童年。要逃离这个村庄,必须要有英雄气质。”

八年打磨“写小说既是一种情感上的守望,一种智力劳动,也是一种体力劳动。”(摄影 / 柴利增)

时隔40多年,历经坎坷,写作、成名、丧父、生子,挣扎半生的麦家才在写作中积蓄起力量,得以回望过去,求真赎罪,告别自己与生俱来的恐惧和阴暗。

《小康》•中国小康网:8年时间,我们终于等到《人生海海》,在创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有哪些比较艰难的地方?为什么会经历这么长的时间才有新作问世?

麦家:我曾提过,写小说是奴隶干的,是人下人干的,是一个相当难熬的过程。首先,写小说的过程是孤独的、是寂寞的,在创作的时候,作家是单枪匹马的。其次,《人生海海》的创作时间跨度特别长,可以说是太长了,从2014年着笔,到去年的第一稿完成,再到今年年初的最终定稿,中间经历了5年时间。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你必须要保持和最初一样的情绪和状态,笔下的故事才能在基调上保持稳定。可以说,写小说既是一种情感上的守望,一种智力劳动,也是一种体力劳动。

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写这部作品,或者用另外一个词——“打磨”这部作品,一方面是因为我的艺术追求,我希望这部作品能够真正走入读者的内心,成为一部值得传阅、值得反复翻看的作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对严肃文学的敬意,文学不是儿戏,一个作家就应当审慎地对待他的作品、他的艺术创作。

解密人性“希望通过这样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故事,去触及每个人的内心,去解密普遍的人性。”(摄影 / 柴利增)

《小康》•中国小康网:在《人生海海》中您回归到了故乡,对于熟悉您的读者来讲,题材的转换还是挺大的,这是出于一种什么考虑?

麦家:2011年写完《刀尖》之后,我自己也觉得那种所谓的谍战题材,我已经写到了一定高度。不管从情感的积累还是素材的积累,我都感觉已经捉襟见肘,继续写下去,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难免自我重复,原地踏步。我不甘于就此止步,还是想进行新的文学探索。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的写作应该重新出发。另外,也是在那一年,父亲突然逝世,也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的生活垮掉了,身体也消瘦孱弱下去,没法继续创作。

我大概静下心来想了两三年,一边阅读一边思考。这个过程说起来很妙的,我一直有意识地斩断过去,阅读和思考却有意无意地驱使我回到了故乡,故乡的影子就在我的停顿过程当中,慢慢凸显出来。或者说,我回到了过去的过去,最初的过去,《人生海海》的故事就在那儿等着我。而我也希望通过这样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故事,去触及每个人的内心,去解密普遍的人性。

“好的东西要学会等待”

《解密》是麦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总共20多万字。可是却用了11年的时间,被17次退稿,在经历了20多次的修改后才公之于世。这部现在在世界上都享有盛名的小说,却经历了漫长又曲折的创作出版过程。

副作用“因为影视带来的所谓畅销,我的作品也会被人贬低和指责,说它们就是讲几个通俗故事。”(摄影 / 柴利增)

“我个人在长达10多年写作《解密》的过程中,变得非常坚强、有毅力。这本来可以说是我的不幸,但它最终变成我的精神财富,这就是人生。我相信好的东西要学会等待。”

麦家的确等来了好的结果。《解密》出版后连续斩获中国国家图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等8项文学奖项,使麦家一“战”成名。此后,麦家的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无一例外反响热烈,令众多谍战迷欲罢不能,被大家冠以“中国谍战小说之父”的称号。2014年,在出版12年后,《解密》又被国际出版界发现。当年3月,英国、美国同时推出两个英语版本的《解密》,《纽约时报》《经济学人》《卫报》纷纷发表大篇幅书评。当年秋,西班牙语《解密》出版,麦家出访西班牙语诸国,共接受了107家西语媒体的采访……凭借着那种与过往中国小说“与众不同”的气质,《解密》成为国际出版界的宠儿。

《小康》•中国小康网:很多人是先通过影视作品,再接触文学原著的,您的作品也大多都搬上了银幕,改编成影视剧,您如何看待这种改编?对于改编后的影视剧,和原著小说之间,在您看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麦家:对于改编影视作品,我的感情其实是复杂微妙的。首先,我肯定是对这些改编作品心存感激的,我从中获益许多。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赋予我一定的名声。这些改编作品让我走出了所谓的文学圈,走入了大众视野,是它们让更多人了解我,让更多读者了解我的作品。另一方面,它们也从某种程度上伤害了我对文学的追求和保护。很多人其实是因为影视在谈论我,他们其实没有接受我的文字。也因为影视带来的所谓畅销,我的作品也会被人贬低和指责,说它们就是讲几个通俗故事。这也是影视化给我的作品带来的副作用,即人们对我的作品的误读。

小说家的责任“有没有把人性黑暗的一面、幽暗的一面,或者光辉的一面写出来,其实这也是小说家应该承担的一种责任。”(摄影 / 柴利增)

影视和文学是亲人的关系,很多影视作品都脱胎于文学作品,优秀的影视作品也必定保留了一定的文学性。但二者分别面向不同的受众,载体不同,有各自的侧重点,影像与文字对故事情节、人物心理的展现方式也迥然不同。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改编的影视剧其实是可以独立于原著小说存在的,它已经是另外一部有自己独特意义和价值的作品。

《小康》•中国小康网:所谓“主流文学审美”其实一直有争议,包括《暗算》在获得茅盾文学奖时,也有人认为它不符合“主流文学审美”,您是如何看待这种“审美”的?在您看来,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在哪?

麦家:在大众一般的认知中,审美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趣味,但它不是无端存在的,这种趣味的背后实际有着许多复杂的因素,比如个人阅历、受到的教育、阅读的书籍,等等。这些因素相互作用、叠加,就是个人审美的基础。换句话说,审美其实是过往各式经历的总和。因此审美这个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一个人经历的增加,也是在不断变化、流动的。因此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的“主流审美”一定也不是固定不变的状态,而是时刻在自我更新、自我修正的,它也会不断接纳所谓的“主流”之外的声音,从而越来越趋向于完美,越来越靠近艺术的高峰。

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不在于行文方式上的区别,而在于是否通过作品,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洞察,有没有把人性黑暗的一面、幽暗的一面,或者光辉的一面写出来,其实这也是小说家应该承担的一种责任。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是一位极为成功的作家,您获得过我们国家最高的文学奖,有专业上的认可;也拥有商业上的认可,您的《暗算》《解密》《风声》等等都有着极高的口碑,改编成众多的影视作品。那么这些对于您未来的创作,是否会有压力?对于未来的创作还有哪些期待,或者说还会有什么样新的尝试?

麦家:其实我创作上的压力并不是来自于这两方面,或者可以说并不是来自于外界。我的压力更多是来自内心,来自于我的艺术追求。我有一种“野心”,希望自己的创作能不断攀往高峰,因此我会常常挑战自己,磨炼自己,以此向文学致敬。

麦家理想谷只要是真正爱书的人,一定会很迷恋这里与众不同的氛围。(摄影 / 柴利增)

其实一个作者的写作是很难去提前规划的,它有一种神秘的节奏。写《人生海海》之前,我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写一部这样的作品。虽然我一直也在期待,总要写一部这样的作品,去写故乡,写童年,但有时候内心又很害怕触碰这些东西。写《人生海海》就像刚刚挖开了一口井,并且发现里面有些甘甜的井水,我是希望继续挖,而至于能不能挖下去,目前我也无从得知。

麦家理想谷:只看书不卖书

博尔赫斯说:“这世上如果真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

于是,6年前,麦家在杭城西溪之畔搭建了“麦家理想谷”,让爱书人于喧嚣的人世中窥见天堂。

对于“麦家理想谷”,麦家的初衷是为发现、培养文学人才,帮助有潜力的年轻作者实现文学理想而建设一个公共学习平台,是一家“只看书不卖书”、植入“写作营”的“书店综合体”。

只要是真正爱书的人,一定会很迷恋这里与众不同的氛围。

《小康》•中国小康网:“理想谷”的建立运营,在很多人看来是很浪漫的一件事,而且它公益的性质,令人钦佩。很多人有这样的设想,但未必做得起来,在生活中,您是一个行动派的人吗?未来,对于“麦家理想谷”您还有哪些设想,这些方面的工作对您的创作是否是一种有益的补充?“理想谷”运营至今,您的收获是什么?

麦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并不是一个行动派的人,生活中我的很多时间是用来“思”,而不是“行”。开一家书店是我年轻时就有的心愿,7年前,我才终于有幸通过“理想谷”实现这个怀揣多年的愿望。

未来,我对“理想谷”是有一些愿景的,我希望它能够像20世纪的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一样,成为优秀文学青年和思想火花的聚集地,希望这里涌现出像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庞德这样的文学大师。

与年轻作家的相处对于我来说,也是大有裨益。作家要从他人身上汲取丰富的养料,这里的他人,不光是我们的前辈,还有我们的后辈,那些思想纯真活跃、怀抱雄心壮志、仿佛永不疲倦的年轻人。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的文学偶像是博尔赫斯,对于博尔赫斯,您认为在您的创作道路上他给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如果博尔赫斯在世,您有机会和他交谈的话,您最想和他说的是什么?

麦家:博尔赫斯是上世纪80年代末出现在我面前的,我几乎立刻迷上了他。他是我生活中的太阳,是我精神上的避难所,每当生活有些繁杂忙乱,我就会去博尔赫斯的诗歌里寻安静。“我是瞬间,瞬间是尘埃,不是钻石 / 唯有过去才是真实,”每读一次都有新的宁谧和温暖在心。感谢有博尔赫斯,让我在喧嚣的年代仍有诗意的生活。

博尔赫斯迷博尔赫斯是麦家生活中的太阳,是他精神上的避难所,每当生活有些繁杂忙乱,他就会去博尔赫斯的诗歌里寻安静。(摄影 / 柴利增)

其次,他是我文学上的偶像,是我一直仰望的高峰。他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用哲学家的眼光和诗人的笔法写小说,发明了一种新小说:诡辩,神秘,优雅,短得像匕首,却比斧头还威力大。他借小说构建出一个个迷宫,让人深陷其中,感叹其精巧、深奥,这是他在技术层面给我的震撼。另外,他曾说过:“我写作,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关于写作的本质和写作的意图,他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如果能与他交谈,我最想表达的还是感激与敬佩之意,当然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当面与他交流创作的心得。

《小康》•中国小康网:在您看来,想象力、生活经验、知识储备和写作技巧,对于一个作家来讲,哪个是最重要的?

麦家:严格来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讲,这四项都是十分重要的,甚至缺一不可的,而它们四者又是互为补充的。我个人认为,它们是一部好作品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也就是说,要创作一部好的作品,一个作家必然是要有丰富的想象力、一定的生活经验、充分的知识储备和精湛的写作技巧,但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在创作中,最重要的就是要“真”,要真诚,要真情实感,要真心实意,不能因有功利心而虚情假意。文艺之道就是真善美之道,“真”肯定是第一,如果没有“真”,那么“善”可能是伪善,“美”也可能是虚假的、空洞的美。如果没有“真”,作品只是想象力、生活经验、知识储备和写作技巧的堆砌,是没有灵魂、没有人的心跳声的空壳,绝对无法称之为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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