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斌 | 我也有一个平凡的世界?

我也有一个平凡的世界

文 | 肖斌

长篇小说,我学生时代读得最多,工作后只读一些中篇,后来读一些短篇,有一段时期只看微型小说,不知怎么越读越短了,而我现在却打开了长达一百万字的长篇巨箸《平凡的世界》。

上网搜索,纪念路遥的文章真不少。他从小就贫穷不堪,命运多舛。在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时,身体、经济和婚姻都出现了严重问题,医生说必须停止写作,但他不惜生命也要完成这部小说;经济上一分钱没有,写作依赖的香烟和咖啡一时也断货了;婚姻也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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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路遥

《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时,路遥去领奖没有钱,好歹路费是借到了,但买100套送人的钱没有,路遥让弟弟王天乐再想想办法。看到这些,我感到路遥真是活得太累太苦了。

《平凡的世界》,以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十年间为背景,主要述说陕北黄土高原双水村的人和事,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

小说中的十年也是我记忆深刻的十年,我从农村走近了城市,从学校走向了社会,小说中描述的许多事我都经历过。我觉得这不像是小说,倒像一部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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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书影

我小时候的家在苏北黄海之滨的祥西村,虽然离陕北黄土高原1000多公里,地理环境、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不尽相同,但我感觉就是写祥西村的人和事,双水村里的人就是祥西村那些平平凡凡的人,双水村发生的故事在祥西村也发生过。而小说中的原西县城好像就是我所在的大丰县城。

小说一开始是1975年县立高中午饭的场景,菜分甲、乙、丙三等,分别为三毛、一毛五分、五分;主食也分白面馍、玉米面馍、高梁面馍,白、黄、黑,颜色表明了一种差别。

孙少平不仅吃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孙少平总是躲避众人的目光,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声的耻笑。

这样的描写,一下子就把我带到了我的高中时代。高一上午第四节课总是饥肠辘辘,精力不能集中,一下课同学们就像野兽般冲出教室,跑到食堂,提取自己的饭盒,各班的值日生还要领取本班的汤菜,然后教室里是乱哄哄的分菜声,有时还因分菜不公斗几句嘴。

这时有一个人坐在教室一角,完全没有理会菜和汤,干干地吃着盒饭,正常饭盒里是黄玉米渣和米,常常第一个吃好就悄悄地洗饭盒去了。这个人就是我。

当时,住宿生一天三餐菜金每月5元,我只是中午在学校就餐,每月菜金3元。记得妈妈七凑八凑地才帮我凑足了一学期8块钱的学费,在同学们交菜金的时候,我没有交,我知道家里没钱了,也没有向家里提出交菜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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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画像(铅笔·水粉)2018年8月画 雪村作品  

当时孙少平家里的光景已经临近崩溃。孙少安为了让弟弟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回家务了农。我也想起了我那时的家,父亲虽然在外地工作,但微薄的工资总不够家用;兄妹四人都还小,家中就母亲一个劳动力,母亲没日没夜地干活,一年的工分总抵不上一家的口粮。

年终生产队分红的时候,人家都是喜笑颜开,而我家正是低着头过日子的时候,我家不但分不到钱,还被大队催着交超支款。

从孙少安身上也看到了我小时候的影子。我从7岁开始劳动,主要是挑猪菜、切猪菜,再干一些能干的农活。8岁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并没有让我上学,因为还要照看弟妹。

9岁上一年级,从那时起,除暑假和寒假外,每学期还有15天的忙假,忙假期间人就成了劳动的机器,我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棉球堵塞鼻孔,因为起床早鼻子总会流血,大人说这是干活伤到了。

最难熬的是夏天和冬天,每年三伏天我都在烈日下中过暑,眼睛突然一片漆黑,浑身发软,身体往下坠,躺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又继续干活;三九天手脚上的冻疮常常是血肉模糊,那是劳动强度过大的原因。生产队规定13岁开始可以上工,有一年春节只放了一天假,除夕那天准备猪吃的食物,初二到田里拔棉花秆,当时正是雪后,田里冻得铁板一样硬。

我挣的工分一年比一年多,最多一年103个工,这都是平时起早贪黑和假期做起来的,相当于一个大劳力的四分之一。书中还写到,孙小平有时替他爸爸出工。我十五六岁时也帮我妈妈出工,当然干的是大人的活,这样就可以记大人的工分。高考那年我是班上唯一还要回家挣工分的人。 

那时,年轻人多么想往美好的生活啊,但常常站在十字路口,迷惘,无奈、憋闷。孙少平高考落榜,回村做了老师,三年后又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不断地做着远行的梦,但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他只能像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开始到城里他都不知道晚上能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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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家的土窑 2002年2月雪村 摄  

孙兰香高中快毕业时也在内心隐隐地感到一种恐惧,她知道,要是高考榜上无名,对她来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晚上睡觉时,常梦见自己没有考上大学,醒来之后,手里捏着两把冷汗。

像孙少平、孙兰香的懊丧、恐惧我也有过。1978年考高中,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全县统考,本来我并不担心,毕竟我的成绩在班上一直保持第一。可进了考场,试题难度超出想像,就紧张得不行。

记得数学我只做了代数题,占分数一半的几何题几乎没做,当时初中数学老师认为不会考多少几何题,也没有下功夫教。考作文时,只发给每人几张白纸,当监考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迎考”时,我就傻眼了,不知如何下笔,语文老师只教过如何写议论文,怎么议论“迎考”?当时头都要炸了。

不知怎么回的家,我想高中肯定是上不成了。妈妈劝我:“不上就不上吧,回家做工。”我真的要成为农民吗?心里虽然有一万个不甘,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没日没夜的干农活,从不敢打听考试成绩。

1980年,面临着高考,那时只有百分之三的录取率,如同过独木桥,对我来说人生又一次到了紧要关头。我的学校虽然是全县三所重点高中之一,但老师说只有进入全年级前20名才有希望考上,而我每次考试都在20名上下,并没有把握,假如落榜不是又要回家做农民吗?

我常常梦见在考场上手捧着卷子发抖,到了交卷时间,还有好多题目没做,醒来也是一身冷汗。我甚至做好了心里准备,就像孙少安一样,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做一个出众的庄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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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故居(毛笔·墨) 2002年3月8日雪村画于延川郭家沟  

这篇小说,我常常是读得热泪濛濛。是什么打动了我,是小说的生动还是自己的经历?我想最主要的还是人间真情,包括亲情、友情和爱情。

孙少安一心为着他这个烂包的家,在城里做揽工,干最苦最重的活,拿最低的工资,背石头背上被弄得皮破肉绽,每月拿到工钱就往家里寄。一次回家,他除留够一张车票的费用,把所有的钱都分给了爸爸、姐姐和妹妹。

一次,孙少安、田晓霞去看孙少平,他们磕磕绊绊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电没水,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上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癜,伤痕累累!读到这我流泪了,孙少平多苦我没流泪,因为我年轻时也不怕苦,但是见不得亲人的苦!

还有友情,也是那么单纯。金波一家对少平一家给予无私的帮助,有钱给钱,有粮给粮,少平和兰香晚上没地方住,几年都借宿在金波家,金波妈对这两个孩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两家孩子也如同亲兄妹。孙少安办砖瓦厂也不妄带领乡亲们一起致富。

过去农村虽然穷,但谁家有困难都是互相帮助的,从不算工钱。记得我小时候邻近生产队的一家失火,母亲正在吃饭,把饭碗一丢,提着水桶就跑,一会儿从河里到房屋,排成几条长队传水,直至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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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故居(钢笔·碳素墨水),2017年10月29日写生,雪村作品  

我想现在还会这样吗?最近我回家,母亲说现在都是自顾自,请人帮工一小时12块,没钱别人都不会帮一把。市场经济的发展,难道人情都变成了金钱了吗?

作品浓墨重彩地叙述了田晓霞和孙少平的爱情,田润叶和孙少安的爱情。田晓霞是地委书记的女儿,是大学生,还是省报记者,而孙少平则是农村贫困家庭出生,不安于现状的高中生,处于社会底层的煤矿工人。

同样田润叶是县城的老师,而孙少安则是个积极进取的农民。这种超现实的爱情只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必然是喜剧的开始,悲剧地结束。这可能也是路遥本人爱情和婚姻的写照。

30年过去,《平凡的世界》乃是众多读者最喜欢的书。为什么这本书魅力这么大,我想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一定会回忆自己经历了如此深刻而又富于戏剧性的历程。如果没有经历过,读后也会给人一种力量,而且书中的许多经典语言放到现在也不过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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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画像(毛笔·墨),2007年作,雪村作品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无休止的奋斗!”“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现。”“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生活啊,这是为什么?贫穷让人痛苦,可有了钱还为什么这么痛苦?”“古今中外任何大的社会变革,都不可避免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们还是要从最主要的方面来看这种变革是否利大于弊。”“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真正强大,不仅依赖于经济的发展,同时应该整个地提高公民素质的水准。”

当时的孙少安、孙少平一家不会想到,我们的国家现在会这么强大,老百姓的生活会提升这么快,农民进城再也不是梦想。

记得我1982年到县城工作的时候,县城只有3万多人,现在达到20万人,当时我的生产队只有我一人在县城工作,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到了县城甚至大城市。

人们再也不会那么穷那么苦了,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我们走过的路,不应忘忆我们今天的成就有无数个平平凡凡人的贡献,我们应该向孙少安、孙少平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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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延川县投资200万元修缮了路遥故居,雪村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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