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海洋中国

南方海洋中国 黎荔 来陕多年,深入骨髓的,我早已爱上这西北西,爱上这黄土黄。 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南

南方海洋中国

黎荔

来陕多年,深入骨髓的,我早已爱上这西北西,爱上这黄土黄。

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南北地理环境、文化差异碰撞出的巨大新奇感。在我出生和成长的热带地区,白云蒸腾,大海蔚蓝,只知春夏,不识严寒。阳光之下,万物都在疯狂生长,一如热带雨林的藤蔓,遮天蔽日。那些热带的果实,莫不色彩鲜艳欲滴,气味馥郁浓烈,流溢着甜蜜熟烂的汁液,熟透了一个个坠落掉地上。

当我背起年少的行囊,一路北上,来到大风呼啸的黄土高原,数不清的黄土梁、黄土峁,千姿百态,形状各异,层峦叠嶂,苍苍茫茫,仿佛是大海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涌涌不退,排山倒海。当冬季来临,鹅毛大雪纷纷而下,莽莽大地上仿佛只有苍黄雪白两色,严酷旷远——零下十几度的奇寒中,风从远方的山岭、平原吹过来,脸如刀割,头身僵住,如被堵住呼吸……这样的感受,让一个南方人是何等的震动!那种震动,不是一嗓子可以嚷出来的,而是缓缓,深深,深入内部,化为生命自身的色泽,再慢慢释放开来,这种震动,让我从此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不断探测和度量着,这黄土之厚、这黄河之浑、这黄沙之烈。

作为一个来自百越之地的南方人,我终于如一脉细流涓涓,汇入了北方的河流。但是,在南北文化的不断碰撞中,我也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北方对于南方的相当滞后的傲慢与偏见。北方人爱提当年勇,一说起来,莫不是如何一统江山,消灭南方政权。为什么古代动乱时期总是北方征服南方呢?当然,所谓北方统一南方,其实往往是外族先征服北方,然后再用北方人组成的部队征服南方,譬如元灭宋,清灭明。为什么没有反向而行之的南方征服北方呢?中国历史上在宋朝之前的经济发达地区主要还是黄河流域,靠近北方剽悍的游牧民族好斗而且善战,这些都算是某种原因吧!但仔细想想,北方政权为什么一直有征服南方的冲动?还不是因为南方的富庶,只要征服鱼米之乡、物产丰盈的南方,就能带来人口和财富的暴增。而南方人有什么动力抛弃荷塘月色,去千里奔袭、征服风沙弥漫的不毛之地呢?在恶劣的极端气候下,北方游牧民族为了生存,其性格自然会刚烈一些,而南方,长期处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根本没有北方那么强烈的生存危机感啊!

上述都是历史书上通行的解释,我作为南方之南的蛮人,还想提供一种南方角度的解释。就是,成王败寇,剩者为王,既然古代历史是由北方人来书写的,他们当然采取了有利于自己的阐释。中国历史上北方人真的征服南方人了吗?其实未必。那些所谓败走的南方人,有的性子温和一些,他们不过是倦了累了不想打仗了,只想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不在意城头变幻大王旗、乱哄哄唱罢谁登场。而另一些更彪悍、更生猛的南方人,他们早已扬帆远航,去国离乡,去到了天高地远、自由开阔之所在。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令尉屠睢指挥50万大军,分五路南下,进攻今两广地区的南越和西瓯,贸然深入到民风彪悍的南蛮之地,秦兵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劲敌。在三次力征百越的战争中,秦军前后起码折损30多万人。当然,顽强抵抗的百越也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在战争中,起码有近40万百越人或死或逃亡到东南亚。一项最新的研究成果证实:遍及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南岛居民,是世界上分布最广泛的族群,其范围西至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岛,东至南美智利的复活节岛,南至新西兰,北至我国台湾岛,直接源于中国大陆的百越民族。可见百越人南迁的步伐并没有止于陆地,而是扬帆远航、直达蔚蓝大海最深处。当然,南岛居民离开中国沿海向南迁徙,可能从一两万年之前就开始了,历史上中国大陆只要兵连祸结,战火不断,民不聊生,为了谋生计,避战乱,维持家庭生活,改变个人或家族的命运,闽粤地区的老百姓就会一次又一次、一批又一批批,乘槎浮于海、江海寄余生,“下南洋”或称“过番”,如其先祖一样,踏上漫漫海上流民路。

根据梁文道的论述,广东人很早就已经开始和海洋打交道,以广州为例,广州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最重要的通商港口,到了唐朝的时候,就已经驻有外国人了,他们主要来自印度、阿拉伯、波斯,外国人口一度达到至少15万(黄巢之乱时,在广州就杀了15万外国人)。后来,两广人、福建人进一步往外迁徙,到达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呢?看看今天或可知悉,在马来西亚的华人大概有700万,印度尼西亚甚至更多。新加坡的九成人口是华人,这是华人建立的一个国家。从中国的东南亚海开始,整个南方最北可以扩展到冲绳,一路向下,台湾、福建、广东、海南,往南下,则是越南的几个大城市、菲律宾和吕宋岛,再往南,几个重要的城市(槟城、太平、吉隆坡、马六甲),再往南,文莱、四水、万隆、雅加达,而印度洋附近有普吉岛(过去华人贸易的重要据点),华人甚至还去到了马尔代夫、毛里求斯。在这整片海域里,星罗棋布,纵横交错,有大量的华人世代生息繁衍,他们构成了一个南方海洋中国的世界。

你能说中国历史是北方人征服了南方人吗?一个自由人是没有国家的,哪儿有自由,哪儿就是国家。这一点,自然界就给人类以伟大的启示,鸟的迁徙,鱼的上溯,兽的游走……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的空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乘槎浮于海,自由在彼岸。别拓新邦,挣脱牢笼,这难道不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生存策略吗?什么是胜、什么是负?活着就是每日每天开拓生活与自由,然后作自由和生活之享受。

在这个南方海洋中国的世界,太平洋的风、印度洋的风,在远离大地千里之遥的海洋上掠来扫去。海水的颜色就像一块印染的绸布清澈涤荡又变化万千,而海里的生物像一块晶莹的琥珀在蓝天阳光的映照下触手可及。猛烈的阳光射向繁茂连绵森林,树丛之中筛下细碎恍惚的光影,偶尔传来的耳语在风中。树上有一条像蔓藤一样的东西,绕着枝干缓缓滑落至地,仔细一看是一条蛇。而更远的地方听到一些稳重的声音,一步一步,是一些象群,扶老携幼,正在山林上踩着山脊的背往上。阳光炙热,雨水倾洒,穿过雨林中交缠的枝蔓、气根,偶尔好像看到一头花豹的背影,迅捷掠过。你看,热带雨林是多么美好的生物天堂,之所以被称之为“偏僻”、“混乱”的地方,只是因为北方文明很少能够探测到,从而成为了其认知的盲区与黑洞。南方海洋世界的寻找与漂流的故事,远比北方平原春夏秋冬的农耕故事,来得驳杂多样、千姿百态。南方世界之所以呈现出包容、多元、混杂、拼凑的文化特点,彼此依存,也相互质询和颠覆,因为南方海洋世界是一个动荡而巨大的生存空间,包含不只一种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标准,而是许多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混杂在一起。这种粗砺才更具有历史的质感,相对而言,那些过于规律性的历史叙述,倒显得虚假和做作。

面对高山黄土数千年后,中国已经转过身来面对海洋。我们正从传统农耕国家变成现代海洋国家。不过,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过程,其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与消亡,形成的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我们中华民族族群中,从不缺在无所依托的浩瀚大海中求生的勇猛与果敢,只不过书写历史的北方人存在一定的认知盲区而已。在南方之南,海水动荡起伏的颜色由幽深到清亮,华人的舟辑在飘荡。成林的棕榈树、椰子树、芒果树、面包树、鳄梨树、露兜树、香蕉树、木瓜树下,华人的果园在收获。一个长期被压抑的、被中国史学和传统文化观念紧紧压在脚下的、被排除在外的、装作不存在的海洋中国世界,它是切实存在的。南方海洋中国可以把整个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带到一个过去北方不曾想象过的境地,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回头重新思考什么叫做中国,什么叫做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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