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昏以为期 明星煌煌

一直把《白杨礼赞》误记在杨朔名下,提笔撰文的时候一查,才恍然发觉,原来是茅盾先生,着实令人汗颜。这篇雄文,上小学是必背内容,即便作者记不大清,但那伟岸笔直、普通而极不平凡的文气,时隔很多年,似乎仍新鲜可触。

人们常常质疑文学的价值,但很多物象之意义、观念之意象,实是在这不经意处,悄悄铸就的。可以比较肯定地说,如果没有《白杨礼赞》,就不会有后来传唱一时的歌曲《小白杨》。杨树,在新的时代里,也不会有这样与革命紧密关联而自生积极向上内涵的“树格”。

此前三千年,杨,不是欣然或者喜悦,反而是与之“矛盾”的情绪,悲伤或哀痛的“指示植物”。来,顺着我的手指,往回看——

稍等,先说说杨树的特点,以免影响追溯的精度。俗称的杨,指的是杨柳科杨属中的一个家族,有毛白杨、银白杨、山杨、小叶杨、青杨、加拿大杨等等,如果你去过沙漠,可能见过它的另外两位亲族,胡杨和灰胡杨。

杨属乔木,茅盾先生的描写,虽然经过“理念的刻画”,但还算精准。权引几句,当做幼时回忆,“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毛白”是状物,厚黑油亮的树叶背面,密生灰色毡毛,风一吹,白绿斑驳,阳光不那么强的时候,是一道可以坐观数刻的景致。选择毛白杨作为西北农民的象征,说巧不巧,它是纯正的国产。近似的银白杨,叶背是不褪落的白色茸毛,入秋落在地上,棕白相间,自分浓淡。其他几种,叶背无毛,叶形、树皮等处小有差异。比如小叶杨的叶子是小的菱状倒卵形;青杨幼时树皮发青绿色;山杨多生长在山坡或沟谷林区。这些杨,大都嗜水但怕涝,生境排水须畅通。

诗三百里,有五六首提到杨。不确定是因为《小雅·巷伯》,有一句为“杨园之道,猗于亩丘”。有人解释“杨园”是园名,有人说是杨多的园子。朱熹夫子以“杨园,下地也”,与高高的亩丘对比,指诗人有高下相胜的寓意。另一派认为“冢墓多植白杨”,挽歌多以白杨为辞,陶渊明有诗,“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这里的争议,与《秦风·车邻》的“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可以共参。坡梁之上有桑,低湿之地有杨,坐在谷地开个“小趴”,倒也合今人旨趣。《小雅·南山有台》列了数种植物,也把桑与杨结对,呼作“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不论如何,桑、杨都不是单株而论,隐指杨以林存,且近城郭。

这就有了《陈风·东门之杨》的场景: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音如哲)。

孔子极力排斥“郑卫”靡靡之音,但对几乎全是情爱之辞的《陈风》,却从无贬抑。读读这首诗,大概能找到点“哀而不伤”“发乎情止乎礼”的感觉。

“其叶肺肺”,说到风吹树叶,春夏季节,在植被恢复得比较好的山上游走,常能望见山沟中满目的杨树林。不同于道旁的毛白杨树粗叶厚,小叶杨或者青杨,略带嫩黄的碎叶,随着树冠起伏,远远送来轻而密、柔而久的飒飒声,驻足林荫之下,能不饮酒而醉。

南海出版社依《救荒本草》新解为《中国的野菜》,其中木部有杨叶,注解为银白杨,实为小叶杨之误。挚友赵君,阳曲北留岗人,家传酸渍杨叶一菜,配以小米饭绝佳,用的就是树旁沟里的小叶杨嫩叶,他类皆不可用。

最后两首《小雅·菁菁者莪》《小雅·采菽》,句首同为“泛泛杨舟”,不过,前者要“载沉载浮”,后者要“绋纚维之”。不管是随波逐流,还是岸边驻留,既然用来做舟,如潘富俊先生言,断非旱柳、黄花柳这样薪材。

柳以赠别,杨以挽亡,与《小白杨》的矛盾,是不是有点“昏以为期”——本意让你昏昏,无意间却“明星煌煌”——造就了唱歌的明星和明星的树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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