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正一步步扼杀那些在精神上有自由呼吸的男人女人

我跟闫文盛年龄相近,他比我大两岁,我们平时有一些不多的交往,我也一直知道文盛在创作一部非常独特的作品,而且是一个系列,我通过不同的渠道一直在关注他的写作。后来拿到这本书,第一时间觉得纸质的阅读的感觉和我在微信里面读的感觉非常不一样,它的整个强度,精神的深度,好像比在微信里面读更加充分,所以我非常喜欢,也是在第一时间把它推荐到了华文好书的榜单里面。

   这本书是朝军和小强他们做的,做得非常漂亮,从体量看起来是一本小书,但是刚才邱华栋老师说得特别好,它表面上看是一本小书,但实际上,这是一本包罗万象的书。就是从它的内容的质地上看,它可能远远超出了字数、篇幅对它的规定和限制。这本书我觉得首先有个重要的特点,它很难被严格限定在某一个文类里面。我读了以后,发现这里面有童话,有小说,有诗歌,有对话录,有文学评论等等,所以我觉得从体式上看,是一个提供了独特表达文体的著作,这是非常重要和难得的。

   但我觉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包罗众多可能性的书写的后面,其实体现了闫文盛作为一个作家的精神性的、自由的呼吸,我要在这个精神性的、自由的呼吸前面打一个括弧,叫(艰难的)“精神性的、自由的呼吸”,这个里面所体现出来的这种自由精神的气息我觉得和闫文盛本人作为一个作家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思考,这种用生命和肉体和他所生活的语境进行直接对话密切相关。

我记得以前在阅读村上春树的时候,他作为一个流行作家或者作为一个畅销书作家当然有很多争议,但是他在《1Q84》三部曲里面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他说我们的社会,他说日本或者是整个的现代性,正在一步一步地扼杀那些具有精神自由呼吸的男人和女人。我觉得作家的写作,恰恰是对这样一个问题的回应,包括闫文盛的写作,虽然生活在不同的语境里面,但是这是一个普遍性、世界性的难题,我们都必须对它进行回应。

   第二,这样一种艰难的、自由的呼吸,这样一种灵感式的、本雅明式的写作,它不是一个灵光的乍现,或者不是一个完全的生理性情绪的反映。它不是。它是闫文盛作为一个作家经过高度深思熟虑以后的写作。它不是一个非自觉的写作,它是一个高度自觉性的写作。就是闫文盛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对话的对象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闫文盛保持了一种比较重要的,跟当代的写作,整体写作之间的一种紧张的关系,如果没有这种紧张的关系,写作就会失去弹性。我觉得衡量一个有创造力的作家和一个没有创造力的作家的一个标准,就是他与整体的写作语境之间能不能够产生一种摩擦力。其实我曾经怀疑过,我以前在微信上读到闫文盛的这种片段式的写作,我就想这种写作是不是那种小聪明,一种情绪把它发泄出来。但是当它作为一个序列,当它作为一本书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否定了我以前的那个观点。我觉得他是非常自觉的,是对整体生命观照下的自觉选择,在这个意义上,他创造了一种有意义的写作行为学。

   当代写作里面,很多写作是没有写作姿态的。闫文盛有他的写作姿态,当然我们现在不能说闫文盛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这种话我们说不出口,也不敢说。但是我记得木心说过一句话,他说伟大的人物一定有特别独特的姿势,这种姿势不仅仅是他穿衣服,它就是一种气息,一种非常独特的气息,这是一种写作姿态。我们去看所有伟大的、经典的、重要的杰作,作家一定是有一个姿势在里面的。所以我就在想闫文盛,包括我们山西很多的作家,我们在写作过程中,怎么样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够建立一个自己独特的,不仅仅是风格学意义上的姿势,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

   前段时间微信上面《收获》发我一篇评论,我谈的问题是当代写作的“有”和“没有”,“有”和“无”,我在读闫文盛的时候,发现这个问题是同样存在的,就是当代作家写作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太有了”。大家被故事,被人物,被那些嘈杂的当代生活裹挟着往前走,我们以为写那个才是文学。其实不是,要写“无”,写“没有”。但是很多作家写不出来那个“没有”,《红楼梦》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写出了“没有”,写出了“无”,写出了“空”。但是你会发现,在闫文盛这个作品里面,一小篇可能就200个字,但是200个字里面有大量的“空”,而这个“空”可能比这200个字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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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版《红楼梦》

   第三点,在精神性的呈现里面,闫文盛的写作表面上看好像是一种独语体,仔细看发现有大量的人称。因为独语体,可能会强调“我”,但实际上不是,在闫文盛的作品里面有大量的“他”,有“你”,有对话。所以这种表面上的独语体,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一个对话体,是一个与万事万物的对话。我觉得在闫文盛的作品里面,好像有一种我们早已消失了很久的万物有灵的这样一个东西在里面,这是真正东方的东西,这个东西我觉得非常重要。比如说里面有一篇《拯救者》写到了“窑洞”,你会发现那个“窑洞”不是我们平时看到的物体,它不完全是,它是一个有它自己主体生命的,这样一个有灵的东西,或者有神性的东西。这里面其实有一个作家观察世界方式的重新调整。我看闫文盛里面还有很重要的一篇叫《目盲》,眼睛瞎了,盲目者。这个非常重要,因为尼采在很久以前就谈论一个问题,他说现代人都必须重新学会观看的方式。而一个目盲者,其实他就是在一个嘈杂的当代生活面前闭起自己的双眼,但是他闭上他的双眼,是为了更好观察当代生活。我们现在都信奉一种希腊式的理性主义,希腊理性是建立在视觉基础意义上的,我们看到的就觉得是对的,或者是正确的,是理性的,其实这是非常有问题的。在中国传统哲学里面,并没有这样一个传统,但是希腊理性整个把我们给占据了。大家注意贝多芬,他听不见了,但是反而创作出了伟大的音乐,我们看不见了,反而我们看到了最伟大的风景,最好的内在的风景。这种内外的结合,我觉得这是一种创造的内视。所以我在这个意义上,我说闫文盛的写作有探索性。他不仅仅是佩索阿式的,也有海德格尔式的东西在里面,但是他也有《世说新语》的东西在里面,也有韩非子的东西在里面,也有鲁迅的东西在里面。这本书里面有好几个篇幅,那种精神气质和鲁迅的《野草》也很相似,甚至还有庄周的东西在里面。

   以前我在一个研讨会上提出一个观点,我说我们整个的中国的现代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是西欧文学的一个展开。但是我们现在不满意,我们要讲中国故事,我们要文化自信。怎样讲文化自信呢?不是简单去反对西方,因为我们已经活在西方时间里面,那怎么办呢?我说我们要从内部重新调整西方的文学观念,那就是你进入到它的内部,你是他,但是你同时又不是他,这个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当下比较重要的一个创造的方向。

   最后再说一个观点,闫文盛或者类似于闫文盛这样一种具有高度的精神性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在当代写作里面是比较稀缺的。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他在最大限度上葆有了写作的人性尺度。我最近刚刚发表一篇论文叫《与AI的角力》,我们现在对AI写作为什么这么警惕?恰恰是因为当代写作越来越像机器写作。而机器写作,越来越像人的写作,我们把属人的一部分东西让渡给了机器,我们自己则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大家注意到没有,整个现代理性就是让人越来越机器化,让机器越来越人化,这个非常有意思。我们很多作家现在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意识不到自己的写作已经越来越机器化了,越来越制度化了,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这种高度的精神性的写作是对人性写作的一种坚持。这必然是一种抵抗式的,必然是一种痛苦的写作。我们缺少痛苦的写作,有那种强烈的撕扯感的写作。

在山西的文学的版图里面,一方面是赵树理等人,一种现实主义的写作,另外一方面是吕新,闫文盛等,一种探索的写作。它们都没有违和感地发生在山西这篇土地上。一个最沉重的,离土地最近的地方,恰恰是一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恰恰是一个离精神最近的地方。我觉得闫文盛未来的写作,如果能够把这两者的传统更好地融合起来,也许更加别开生面。

2019.6.28,下午,于太原 

(本文作者杨庆祥,青年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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