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真诚而难忘的歌

应邓友华先生之约,我为三元区政协和三明市档案馆合编的《三明知青》一书作序。深夜阅读书稿的时候,有一支

应邓友华先生之约,我为三元区政协和三明市档案馆合编的《三明知青》一书作序。深夜阅读书稿的时候,有一支难忘的歌在心中响起: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毛阿敏唱这支歌的时候,全国知青已经回城,新的渴望在新的生活中涌动。《渴望》播放时,家家户户悠扬出这支渴望真诚的歌。

《三明知青》也是一支真诚而难忘的歌,全书20余万字,主体部分是回忆录,写的都是知青生活。作者们历经半个世纪和半个人生的历史沉淀,虽然不无回忆的激情,可是心绪已经沉静,理性主导情感,文笔返璞归真。诚如首篇作者来载庆所言,“苦,並珍贵着”,“借着五十周年的纪念,试着用今天的手去牵住昨天的手,用今天的我去回望昨天的我”。

对于那场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作为一种安置城镇青年的形式,已经被历史否定。

“1978年2月1日,邓小平在听取四川省委汇报工作时指出:真正解决下乡知青问题,归根到底是城市工业发展。”

“1978年3月28日,邓小平在同国务院政治研究室负责人胡乔木、邓力群谈话,谈到如何使城市容纳更多的劳动力问题时说:这里有一个城市结构的问题,有一个在城市里开辟新的领域的问题。要研究一下,使我们的城市能容纳更多的劳动力。现在搞上山下乡,这不是长期的办法。”

以上引文见张曙《邓小平与知青问题的解决》一文,载《党的文献》2003年第6期。

↓著名知青油画《我的前夫》

可是,从人的视野来看,上山下乡对于青年的成长,对于了解农村、农民和农业,又具有很多正面的特殊的作用和意义。20年前,我写过一篇《世纪之交的回眸:三代青年人格》,发表在《中国青年研究》1998年第6期,我提出一个人类的“三儿子”的人物原型。

在世界很多国家的民间故事中,都有一个“三儿子”的故事。那一个积淀着“集体无意识”,被各民族说来说去的类型故事,开头是某国王或者某父亲打发儿子去远方找一件宝物或者完成某一个重大的使命。经过与结果是大儿子二儿子畏难退或遇惑败。唯有英雄的三儿子,他翻过了九十九座大山,跨涉九十九条大河,战胜了九十九头猛兽,终于完成了使命,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地回到老父亲身边。

↓三明一中65届初三(1)班全体同学和班主任合影

这是一个隐喻着人类“成年礼仪”的原型故事。以“老三届”为代表的知青,就像祖国和人类的“三儿子”,在磨难中成长。他们从乡下回城的状况,我在另一篇《永远的老三届》里写道:

“年轻的老三届,是背着个黄挎包回城的。年长的老三届,有挑着一担行李,牵着儿女回城的。”

↓三明中村知青

所以,对于知青问题,锻炼人的问题和安置问题可以不混为一谈。人的问题总是错综复杂的,上下相形,得失相通,成败相因,利弊相关。“人的一切社会成功,往往会造成他作为个人的某些方面的失去,而表面上看来是失败的东西,其反面却又意味着成功。”《王充闾《沧桑无语》,东方出版中心,118页)

↓陈大砂蕉、砂坪73,74,75部分知青合影(许闽东提供)

《三明知青》所有回忆录的作者,用无数鲜活的事例证明了人在挫折中的成长与成熟。比如,来载庆选调中村小学任教三起三落,从“七一到七四整整又苦熬了三个春夏秋冬”。徐谦从知青成长为省领导干部,李荣发从知青时代启蒙而成为作家,知青陈海尔成为画家和摄影家。还有更多的知青成为各行各业的业务骨干。如果编一本《三明知青后记》,专写知青回城后的奋斗,并不逊色于知青时代。

我也从《三明知青》中看到了知青的血性。军人要有血性,而知青最向往做军人,喜欢戴军帽、穿军服军鞋,虽然与军人的流血牺牲不可相提并论,却也是一种顽强奋斗的血性,这些都反映在他们的回忆录里。如陈澄,“从刚插队时挑上50-60斤就耐受不了,到挑100斤化肥走上6公里的山路”。朱康元“砍树锯树挑木头背竹篾,劳动强度和危险系数都不小,而且经常每天往返十几、二十几里路。双抢季节所挑的稻谷,轻的120-130多斤,重的170-180多斤。”杨恒喜“每天5点‘哒…滴…’号声准时响起,有点像‘半夜鸡叫’。我从梦中醒来,胡乱洗漱、吃饭后就随队伍出发。有时边走边打瞌睡。”章秋娟“收工时拖着疲惫的身躯我们回到宿舍,饥肠咕噜,却没有可口的饭菜,每晚面对咸菜萝卜干配米饭,不少女生想家想妈妈,含着泪水勉强把饭咽到肚里。”

↓三明一中68届高中(1)班与班主任合影(江驰飞提供)

漱石枕流所写的修公路:

初春天气特别寒冷,山里下了场多年没有遇见的大雪,山上的不少毛竹和树枝都被积雪压断。连队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清早就得起床吃罢早饭踏着积雪和冰渣出工,挖土、拉土填方、打夯、撬石头,有时还要打炮眼装雷管炸药爆破炸树,这种危险的工作农民都不敢去做,知青则根本不当一回事,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倒在床上脚都不想洗动都不想动,好在年轻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又是生龙活虎。”

这样的知青精神,其实是中华文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体现,这种原初精神贯穿在所有的回忆录中,是《三明知青》一书的价值所在。

↓《知青之歌》作者任毅

《三明知青》又是一部南方知识青年生活的小百科全书。

我在大学教书,曾经多次有本科学生问我:什么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与做村官有啥区别?对此我真的无语。如果他们浏览一遍《三明知青》,就可以知道什么是知青。

↓当年女知青

《三明知青》几乎写到了南方知青所有的生活、农活,他们的辛苦和快乐,激情与感伤。从在学校响应号召,到乡下集体插队落户,从田间作业到上山伐木打野猪、修公路和电站,从小青年的稚嫩到做乡下干部的成熟,几乎无所不包。

↓给毛主席写信的李庆霖(右)

我做过整整六年的知青,而且都是做农民的活,《三明知青》中的一切生活我都经历过。并且,这本书还帮助我回忆起很多已经遗忘的事情。比如,来载庆所写的生病是黄疸型急性肝炎,这是当年知青最容易生的大病,因为劳累和严重营养不良。陈书清所写的推广插秧机和收割机,遍施氨水,我也拾回了记忆。游天光写他做过生产队政治夜校辅导员,我做过,居然忘记了。

↓1969年明溪县沙溪公社棉布知青场

更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江绵茵写她爱开会:

“只要是大队以上的会我都爱。大队开会,大队部就在我们小队,其他几个小队散落在方圆几里的地方,看着一群群的人点着竹篾向我方靠拢,心里那一点点小小的优越感就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爱开大队以上的会,这是外人很费解的事情。我做知青时也只希望大队开会,我所在的生产队也在大队部,开会可以见到其他生产队的同学知青,那可是在莽莽大山里亲人一样的同学。开会后少不了相聚,喝烧酒,拿出家里带来的菜招待同学,互相什么话都可以说,眼泪也可以流。

↓作者故乡欢送知青

《三明知青》也有散文一样的优美描写,表现了半个人生以后对知青生活的审美反思。如游鹏程所写:

每个季节,山林中取之不尽的山珍野味便成了家家餐桌上的佳肴。光竹笋就有冬笋春笋、苦笋甜笋、圆笋方笋……这些不同季节的竹笋被用不同的加工办法做成种种美食。烤的、晒的、腌的、勲的……。每年季节一到,那鲜美的野生红菇、香菇和满山遍野色彩斑烂形形色色的野菇噌噌地冒出地面。

↓三明陈大砂坪知青楼(许闽东提供)

林敏珍回忆在农田水利工地所见到的雪景:

晓来往窗外一望:哇!那是一片绮丽无比的雪野。漫山遍野的草木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不少小树木被积雪压折压弯。这里毕竟是南方的雪天,在一片洁白的天地里,草木总要露出它的丝丝绿意,点点亮丽。细瘦的红枫叶、漆树叶、盐肤木叶刻意要为这晶白的世界点染几分鲜红的艳丽。田野上,一条条田埂把大地割成了不同形状的几何图形,田间残留的稻头则变成了一团团的白棉花。在沙蕉这一方天地里,冰雪掩盖了一切纯静,也掩盖了一切污秽,整个天地因为冰雪而变得洁静无瑕;而人与人的世界也因南国这难得冰雪天地而变得更加亲近起来。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雪景中,工地大喇叭播送了一则消息:“公社党委关于对白X同志违纪擅自回家参加高考复习行为的处分决定”。多年以后我回忆插队的美丽瑶寨,也忘不了与那种美丽极不和谐的一些不可思议的斗争、批判或警诫,那是知青无辜的伤痛。

作者:廖开顺,三明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福建省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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