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壁 突 围

曾经筑路20年,102个青壮年上阵,付出6条生命代价,带领大家筑路不止

如今人均收入9000元整村脱贫,60岁还不退下来,带领大家继续致富

巫山县下庄村,一条天路盘旋山崖间。

60岁的毛相林神色黯然地说,从他记事开始,出村的路就没太平过,隔两年就会摔死一个人。他再也不想经历那种打着手电,到沟沟坎坎里去寻找尸体的事情。当年蒋元成捡柴时从山上摔下来,他领着蒋元成的两个孩子,背着一个大筐,把蒋元成残破的遗体装进筐里。

在毛相林的记忆中,修好这条悬崖上的天路之前,村里先后有20多人摔死,70多人摔伤。

从下庄到山顶超过千米,过去的几百年,都靠一条108道拐的“之”字形小路往上爬,快到顶端的三块石附近,山崖陡然立起,几乎90度的峭壁让人胆寒。

从清初“湖广填四川”开始,下庄人就活在这个天坑里,村主任毛相林是第10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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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相林说自己还有一盘大棋要下

修路 就是拿命去填

山高路陡,行路艰难,所以下庄人中没有胖子,但村民们显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他们做梦都想有一条出村的公路,并为此进行了几次失败的尝试。好在20多年前,他们做了一次正确的选择,把毛相林选为了村支书,这个不到1.6米的小个子男人,带领村民们以一种悲壮搏命的方式,冲出了老天爷挖下的这个坑。

这是一条怎样的路?

这条路从垭口到下庄,只有7.2公里。从地图上看,就像一段挤在一起的大肠,有11个180度的回头弯。路生在悬崖上,用锤子凿,用炸药炸,硬生生在绝壁上抠出一条路。路的一边是白花花的崖壁,另一边就是百米深渊,山上不时掉石头,有些地方钢护栏被砸得扭曲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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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盘旋的下庄绝壁公路

即使在这几年做了硬化加固之后,所有进出的车还是开得小心翼翼。

现任巫峡林业站副站长的方四才,是1995年大学毕业时到下庄担任驻村干部的。1997年决定修路时,方四才26岁,毛相林38岁,面对村里穷到吃盐都成问题的状况,两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谋划着干点大事,“现在想起来后怕,如果没有政府和外界的支持,我们会是个什么后果?人死了,路也修不通。”方四才说,他至今难忘村民当时的决心:“每家派个代表,插一炷香,对天发誓,全力修路。”

决心很大,但什么都缺。缺钱,举全村之力,凑了3960元;缺物,毛相林的打算是,一年修三个月,剩下的时间带领全村青壮年出去打工,赚来的钱去买炸药、钢钎。好在县农业局支持了他们急需的炸药物资。

毛相林的妻子王祥英一开始是反对的,因为“祖祖辈辈几百年都没修通,你凭啥子能修通?”现在她对记者说,“老毛是个勇敢的人,有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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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王祥英说起毛相林一脸崇拜

毛相林的母亲今年80岁,思维敏捷,“他一定要修路,我哪里卡得住。都晓得危险,我喊他考虑好,如果要修那就修!”这位上世纪60年代的村妇女主任表现出男人般的果决,把儿子送上修路工地,她在家养猪种田,保障男人们有口饱饭吃。

下庄村现在的筑路英雄谱上有102个人,这几乎是全村96户的所有壮劳力。69岁的袁孝恩全程参与了修路。

——“不洗脚,不洗脸,住在山洞里,睡在洞口的人还要在腰上拴绳子,怕一翻身掉下去。”

——“质量好的解放鞋,一个月穿破一双;质量差的,20来天就要换一双。”

——“没有任何机器,人吊在几百米的悬崖上打炮眼。炸下来的石头,全靠人用手搬,用脚蹬。”

黄会元就是在用脚蹬石头的时候,随着石头一起滑下了山崖。而在他之前一个月,沈庆富被大石头砸中掉下悬崖。1999年接连遇到的两起死人事故,让修路到了最困难的节点。

当时的村干部杨元鼎向记者回忆,那天晚上,全村人都到黄会元家办丧事,村干部心里都很难受,犹豫着要不要把修路暂停一下,毛相林建议问问大家的意见。在黄会元的灵堂前,毛相林问所有人:“今天大家表个态,这个路还修不修?”

“修!”第一个回应的是72岁的黄益坤,黄会元的父亲,“路必须修,不能让会元白死!”

“修!”“一定要修!”……那一刻,所有人都举起了手臂,包括几个十多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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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就是这样在绝壁上修路(资料图)

修路修到最绝望的时候,村民们跪在鸡冠梁,求老天开眼,不要再死人。方四才回忆起那一幕,叹声连连。

除了政府提供相关支持外,社会各界也被下庄人的修路经历所感动,提供了巨大的资金和物资支持。

2004年,这条土路通车。2015年,毛相林再次带领村民整修拓宽公路。2017年,巫山县政府对这条公路进行硬化加固。

这条修了20年的公路,以付出6条生命的代价,终于彻底打通了下庄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在雄伟的大山面前,村民们的身躯显得那么渺小、微弱,但村民们骨子里与大山抗争的血液与力量,却让人心生敬意。这条悬崖上的天路,是村民们与大山抗争、同贫穷较劲、在危境中拼闯而得来的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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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庄的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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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峻的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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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坑中的下庄村

初心 就是改变贫穷

现在的下庄,正在修建第二条通往外界的公路。这次是在坑底,沿着河道往外修。这次有推土机、铲车等大型工具,有专业的筑路公司,不会再死人。

政府在村里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晚上不用走黑路。所有的危房都被推倒改建成砖房,村民们也自建了48栋砖房。闭路电视、自来水、4G网络都通了。

袁堂清家开晚饭的时候,新闻联播正好开播。袁堂清至今记得,下庄的第一台电视机是1999年县广播局捐赠的。袁堂清的女儿说,电视背回来那天,全村都来看电视,树上爬了一树的人。

袁堂清的邻居是杨元鼎,两家原来的房子本来都是危房,国家补贴几万元,修成了三合院,搞起了农家乐。加上种植的西瓜、柑桔,杨元鼎老两口每年能有两三万元收入,早已不是当贫困户时可比。对于带领大家修路的毛相林,杨元鼎的评价是:心直口快,大公无私,在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的路上起到了领导作用。

杨元鼎家不远处,是张祖清的家,他是毛相林之前帮扶的贫困户。政府补助他建了180多平方米的一楼一底,钱都花在修房子上了,偌大的客厅空空荡荡,没有摆放一件家具。现在张祖清夫妇在家,依靠打零工,种柑桔、西瓜,两口子每年也有两万多元的收入。曾经,因为他老婆有病,家里穷到吃盐都困难,毛相林帮他介绍工作,盖房子帮他搭模拆模,帮他申请农药肥料,红白喜事都来帮忙。张祖清说:“毛主任对我像兄弟一样,对社员也不摆架子,对村里脱贫起到很大作用。”

袁孝恩两年前脑溢血后,就喜欢拄着拐棍在村里四处走走,一是恢复一下腿脚,二是他喜欢现在的村子。20年前黄会元摔死那天,正好遇到巫山县主要领导来村里看望修路的村民。悲痛中的袁孝恩扑通一下跪在县领导面前,请求县里提供支持。当时的县委书记王定顺赶忙把他扶起来说,“该下跪的是我们!”20年后,袁孝恩摸着拐棍,对记者说,“从那时候开始,下庄能有今天,离不开政府的帮助。毛主任当年带领我们修路,现在想起来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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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孝恩喜欢到村里走走

村里的路灯也有照不到的地方,比如刘恒玉的土墙房子。晚上8点过,刘恒玉和老伴儿张国英坐在一片漆黑中,借着月光洗土豆,看到记者来了,赶忙打开一盏5瓦的节能灯。

刘恒玉的女婿沈庆富是修路中死的第一个人。方四平回忆,当时毛相林他们抬着沈庆富回村,刘恒玉抱着外孙迎面走来,方四才以为他会过来闹。谁知刘恒玉一下跪在他们面前,流着泪说:“你们辛苦了,帮我把娃儿的尸体收回来了。”

沈庆富是刘家的上门女婿,刘恒玉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几个月后,刘恒玉接过女婿的班,上山继续修路。方四才对记者喟叹道:“当时他跪下那一幕,让我终身难忘,我们(村干部)的付出,一切都值得。”20年过去了,刘恒玉家还不富裕,这个说话有点结巴的老人舍不得点灯,舍不得用电,但他一直夸赞毛相林“办事踏实,帮村民解决困难”。

毛相林很清楚村里的现状。从1992年入党宣誓时,他决心改变村里的贫穷面貌,到2016年带领全村实现整村脱贫,他深知村里还不算富裕,但他在谋划更大的棋局,“下庄村这盘棋,要继续走下去。”

使命 就是走向富裕

这段时间,毛相林忧心忡忡。家里两头两三百斤的猪生病死掉,村里十几万斤南瓜卖不出去,堆在各家屋里像座小山。儿子毛连军说:“以前没种那么多,今年南瓜丰收了,父亲和我都愁死了。前年巫山有家餐厅过来收购了几万斤,今年没人买,要是城里有单位或餐厅愿意购买,我们给优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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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南瓜丰收却卖不出去,让人心焦。

毛相林是家里的主心骨,更是村里的主心骨,到了60岁退休年龄,却退不掉。

村里很多事情依然要等他拿主意。

33岁的毛连军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在村干部年轻化的背景下,他被满票选为村支书,但他拒绝了,他不想走父亲的路。每次开车回来,从盘山路上逶迤而下,他觉得父亲“蛮伟大的”,但他不想走父亲的路,这条路太艰难太琐碎,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他更愿意到外面闯一闯。

面对儿子的选择,除了再给他做工作,毛相林没有太好的办法。父子俩是两种不同的性格,毛相林像火,有激情喜欢说话;毛连军像水,比较柔和话很少。但有一点很像,做事都比较认真。毛相林说,一定要说服儿子,“我其实早就想退休了,但还不能退,下庄到底要发展到什么样子,要把这盘棋搞出来,我希望他能帮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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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毛连军为村里南瓜卖不出去发愁

毛相林多次提到的“这盘棋”,是他心目中的下庄规划。现在村里依靠种西瓜、种桃子、种脆李、种柑桔,人均收入能达到9000元左右,但这个数字还远远不够。他心目中的下庄,是一块在天坑中的世外桃源,有水果、有美景,有险峻的山峰,还有下庄人修路的故事,像河南的郭亮村一样,靠修路故事闻名全国,靠独特景色吸引游人。他谈到了自己下一步的使命,就是把下庄的乡村旅游发展起来,把私钱洞、鸡冠梁、回龙观、一线天这些美景打造出来,吸引游客前来观光,村里依靠农家乐、餐饮等第三产业逐步富裕。

这幅图景很美好,就跟下庄的西瓜一样,就像长了蜜,甜得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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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廖平 李华 摄影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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