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52年，一部以中国四大名著《西游记》改编的日本漫画《我的孙悟空》，开始在秋田书店的少年漫画杂志《漫画王》上连载，作者是当时25岁的日本漫画家手冢治虫。
手冢治虫漫画《我的孙悟空》封面
《我的孙悟空》中有很多大胆的改编，比如齐天大圣石猴诞生时光芒四射，外国的神害怕的不行不行的，于是来找中国的神告状，结果太白金星让他稍安勿躁，结果石猴果然失去了光芒，而后呈现了一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语的悟空，随着被猴子们戏弄，故事也出人预料但又顺其自然的向前展开。
手冢治虫漫画《我的孙悟空》“火焰山之战”
第2卷的“火焰山之战”中，因为天界战争，战火烧到了下界的山顶，形成了火焰山，火焰山让周围的人和动物大受其害，铁扇公主手持芭蕉扇原想熄灭山火为民除害，但却被牛魔王诱惑，成为牛魔王的同伙，共同享受山火带来的不义之财。
火焰山一节中，孙悟空的正义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的孙悟空》漫画的前言中（注1），手冢治虫说，“我创作这部漫画的初衷，是受到万氏兄弟的动画《西游记 铁扇公主》启发，而火焰山一节的剧情更是与铁扇公主动画有着相似之处，因为在创作漫画时，当年动画的情节不断在脑中涌现，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铁扇公主》的翻版，真是令人惭愧。”
那么，手冢提到的万氏兄弟动画《西游记 铁扇公主》，到底是怎样的一部动画呢？中国的万氏兄弟又是何许人也？
左起：万超尘、万古蟾、万古蟾夫人、万籁鸣夫人陈霭卿、万籁鸣、万涤寰
国难下的中国动画先驱者
亚洲的动画启蒙在中国，中国的动画片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了发端，万氏兄弟最早于1935年的上海，创作了中国第一部有声动画《骆驼献舞》，因为是有声动画，片中的各种声音全部由影片的创作者万氏兄弟亲自录制。万氏兄弟也成为中国动画的先驱者。
万氏兄弟1935年创作的动画《骆驼献舞》
在万籁鸣为人民画报撰写的《我们三兄弟》一文中，详细阐述了万氏兄弟为何会对动画产生兴趣。（注2）
“我和弟弟古蟾、超尘小时候就喜欢画画，看到映在墙上的树影在风前摇弋多姿，就想，如果图画里的人物也会动作，该多好。等到看了皮影戏，更受启发。晚上，兄弟几个就画些孙悟空、牛魔王等人物，剪下来用小棒支住，不住晃动，油灯火照出的影子在白布幕上动起来，煞是有趣。这是动画在我们思想上最原始的萌芽。后来，看到早期的外国动画片，于是自己揣摩起来……”
《人民画报》，右图顺序为老二万古蟾，老大万籁鸣，老三万超尘
正如文中所说，万氏兄弟从很早起就对动画和《西游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在《骆驼献舞》这部动画试水作之后，很快就投入到《西游记》题材的动画创作中。
正在为《骆驼献舞》制作声音的万氏兄弟，前排右下角为万古蟾，后排左一为万超尘
《骆驼献舞》创作两年后的1937年，爆发了淞沪会战，11月、上海沦陷，日军占领了租界区之外的半个上海。万氏兄弟也随着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而飞往重庆避难。攻陷了中国首都南京的日本侵略者气焰嚣张，但这时，全国的抗日情绪也空前高涨起来，上海人民也被四行仓库800壮士保家卫国的英雄事迹鼓舞着。
1937年底成为上海人民抗日象征的四行仓库
亚洲第一部动画电影的诞生经过
1939年夏，万氏兄弟从重庆又回到了敌占区的上海，此时的上海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动画商机，这对万氏兄弟实现抱负是一个绝佳机会。
1934年万籁鸣制作的蝴蝶剪影
自从从事动画事业以来，万氏兄弟与上海电影界一直关系密切，就在动画《骆驼献舞》制作期间，万籁鸣就曾经为著名影星胡蝶制作了剪影。
1937年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白雪公主》
1938年，迪士尼的长篇彩色动画《白雪公主》开始在上海上映，历经1年后依然高朋满座，这个消息令万氏兄弟雀跃不已，观众排长队买票观看这部动画的盛况，更是引起了上海新华影业公司的高度关注，总经理张善琨亦产生制作中华动画之巨作的决心。（注3）
上海大戏院旧照
不久后的一天，新华影业公司的导演方霈霖受到张善琨的委派，拜访了万氏兄弟，洽谈长篇动画电影的合作事宜，他还带来了著名编剧王乾白的剧本《铁扇公主》。
王乾白是当时优秀的电影剧本作家，为龚稼农、徐琴芳、胡蝶等影星创作过《满江红》、《民族痛史》等电影剧本。
万氏兄弟看过《铁扇公主》的剧本，对西游记这个题材，以及剧本的名字都非常满意。《西游记》中的这段情节可以取很多片名，比如手冢治虫就在漫画《我的孙悟空》中，将这段命名为“火焰山”，而取《铁扇公主》之名显然有与《白雪公主》分庭抗礼打擂台和爱国争光之意。
《铁扇公主》剧照
不过万氏兄弟在承接该片时，还提出了一个条件，将剧本改为隐含唤起民众、团结一心、坚持持久战斗、取得最后胜利的抗日主题，这一条件也为张善琨所认可。
双方达成协议，1940年、新华影业公司为《铁扇公主》立项并设立了卡通部，万古蟾任主任，万籁鸣因为已经在《良友画报》就职，所以以兼职的形式在卡通部协助工作。
《铁扇公主》最后定稿为：唐僧师徒被火焰山拦住了去路，悟空和八戒先后借芭蕉扇失败后无功而返，唐僧号召大家齐心协力共抗强敌，大家众志成城终于战胜困难，远处金光四射前途无限美好。
《铁扇公主》剧终前激励人心的一幕
不过在正式上映后，《铁扇公主》的片头又加上了这样一段文字：“西游记本为一部绝妙之童话，特以世多误解致被目为神怪小说，本片取材于是寓为培育儿童心理而作，故内容删减存精，不涉神怪，谨以唐僧等四人路阻火焰山，以示人生途径中之磨难，则必须坚持信念，大众一心，始能获得此扑灭凶焰之芭蕉扇。”
《铁扇公主》片头文字
在隐喻的抗日主题基础上，进一步确立了用童话故事服务于少年儿童的这一动画理念。
1940年3月，张善琨下令卡通部将近200人的大团队入住上海华山路李鸿章故居的丁香花园别墅，开始日夜赶工，《铁扇公主》需要一张一张绘画，需要9000张画稿，最后竟然画了3万张。
李鸿章故居、《铁扇公主》的诞生地、上海丁香花园
后期，因为《铁扇公主》耗时巨大，遭遇股东撤股。眼看此片就要流产，危急时刻，上元银财团的负责人盛丕华先生决定投资此片，《铁扇公主》终于完成。
最后，导演万古蟾坚持将每一位工作人员的名字都放上银幕，民族动画大电影《铁扇公主》的片头挤满了200多位辛勤奋斗战士的名字。（注4）
电影上映时的工作人员表（电影年代久远照片有残损）
来自沦陷区的逆袭
1942年，中国被占领区创作的长篇动画《西游记 铁扇公主》在日本上映，并引起空前反响，片中的爱国主义情节对日本观众造成不小的冲击，这让日本的海军部颇为不满，在海军部的支持和大力协助下，艺术电影社创作了日本第一部长篇动画：《桃太郎的海鷲》。
军国主义动画《桃太郎的海鷲》
《桃太郎的海鷲》动画剧情以1941年日本袭击珍珠港的事件为原型，讲述了桃太郎率领的机动部队对鬼岛进行空袭的故事。
这部动画上映后盈利64万日元，以当时月工资几十日元计算，约等于现在的4亿多人民币。
《桃太郎的海鷲》确实在日本引起轰动，昭和18年（1943年）7月29日《朝日新闻》的一篇报道，标题直接用了“桃太郎荒鷲”的标题。（注5）
这篇报道的主角、松原謙二郎中尉，驾驶轰炸机远赴2000多公里外，对只有2000居民的澳大利亚港口达尔文进行轰炸，结果被击中、坠机身亡。
1943年日本报纸《朝日新闻》刊载的“桃太郎荒鷲”一文
因为《桃太郎的海鷲》就是隐喻日本偷袭珍珠港的事件，而日军轰炸达尔文也被称为澳大利亚的珍珠港事件。
与带给中国民众抗日希望、让少年儿童乐观向上的《西游记 铁扇公主》截然不同，《桃太郎的海鷲》则充满了军国主义的味道。
有趣的是，因为《铁扇公主》的刺激而诞生的军国主义动画《桃太郎的海鷲》，在片中负责摄影和技术的持永只仁在战后弃暗投明，1950年协助新中国创立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前身、上影美术片组。
日本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珍藏的《铁扇公主》剧画
更有意思的是，动画《铁扇公主》1942年在日本上映期间，长期从事电影旁白的徳川夢声和山野一郎为这部动画配音，成为日本动漫声优第一人，中国动画成为开启日本动漫声优先河的里程碑作品。
中国第一部动画电影《铁扇公主》创作者们的命运
张善琨
《铁扇公主》制片人、新华影业公司总经理，1942年为保存上海影业，在日本电影先驱者川喜多长政的支持下，将12家影视公司合并为中联；1945年被日军逮捕，怀疑与国民党联系，后释放；同年，被国民党逮捕，日本投降后释放；1946年被舆论指控为汉奸，远走香港，后创办长城影业，拍摄了《结婚二十四小时》、《雨夜歌声》、《白蛇传》等影片。1957年逝世。
万古蟾
《铁扇公主》导演、主笔，1956年加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任导演，制作了剪纸片《猪八戒吃瓜》，之后又导演了《渔童》、《济公斗蟋蟀》、《猴龟分树》、《人参娃娃》等动画片。1995年逝世。
万籟鸣
《铁扇公主》导演、主笔，建国后加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61年导演了动画《大闹天宫》，第13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短篇电影特别奖、第22届伦敦国际电影节最优秀电影奖和中国电影百花奖三项大奖。1988年，万籟鸣与曾经在14岁时观看动画《铁扇公主》被感动的日本漫画大师手冢治虫会面。
80年代的万氏三兄弟老三已经74岁，老大83岁
盛丕华
《铁扇公主》后期主要出资人，1949年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参加开国大典，历任上海市副市长、全国人大代表，1956年病逝。
尾声
《铁扇公主》导演万古蟾的徒弟胡进庆，在1986年创作了动画片《葫芦兄弟》，另一位徒弟钱运达，执导了《天书奇谭》（1983）和《邋遢大王奇遇记》（2012动画电影），将万古蟾坚持的“用童话故事服务于少年儿童”这一动画理念传承了下去。
师傅万古蟾和他的徒弟钱运达（左一）、胡进庆（左二）
新中国建立七十周年之际，向抗日战争时期创作爱国动画《铁扇公主》的前辈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注1：《ぼくのそんごくう（我的孙悟空）》（作者手冢治虫、德川书店）
注2：《人民画报》（《我们三兄弟》一文、作者万籁鸣）
注3：《万籁鸣回忆录》（作者万籁鸣）
注4：《万籁鸣研究》（作者李保传、四川美术出版社）
注5：《朝日新闻》（昭和18年、1943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