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前,外婆带走了她唯一的亲生骨肉

全文共2849字,阅读大约需要6分钟 “珍芳走了…你要是忙…不回来也没事。” 在火车上接到我妈电话,

“珍芳走了…你要是忙…不回来也没事。”

在火车上接到我妈电话,因为信号时断时续,长达两分钟的通话时间里我几乎没能听清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只知道珍芳去世了,而我不用去吊丧。

珍芳是我姨妈,但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我妈有一个亲母和一个养母,亲母在城内,养母在城外,所以我就有了两个外婆,一个“城里外婆”和一个“乡下外婆”。

在我妈出生之前,城里外婆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可等有了我妈,城里外婆却突然没了奶水,精神状态也出了问题,阴郁而暴躁,家里怕养不活这个小女儿,便四处打听,想把孩子送出去。

那时恰好有人介绍说城外有户人家不知什么原因,生下的孩子总是活不久,前前后后生过好几胎,有男有女,但活得最久的长到几个月也就夭折了,两口子也不打算继续生了,就盼着能抱个孩子回来,男女无所谓,只求老来好歹有人送个终。

就这样,两家人家结识了,互敬一杯酒之后,我妈就被改了姓,从城里搬去了城外。

转眼我妈就长到了五六岁,就在那时,乡下外婆却意外怀孕了,有了前几次惨痛的经历,外公外婆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抱什么希望,十个月后孩子出生,是个女孩,那就是珍芳。

刚出生时,珍芳看上去蔫蔫的,外公外婆都觉得这孩子养不活,可没想到珍芳的命比过往的其他孩子硬很多,一个月,两个月,一岁,两岁,她竟一点点长了起来。

虽然两个都是女儿,其中一个还不是亲生的,但外公外婆毫不介意,毕竟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日子过的很快,珍芳到了该说话走路的年纪,这时外公外婆却从她身上看到了些许异样——珍芳学东西比别的孩子慢很多。

我妈两岁时早已满院子东奔西跑,逮都逮不到,嘴巴也喋喋不休地从早叨到晚,可眼看珍芳已经快三岁了,路都走不利索,一个不留神就会摔个大跟头,除了“爹”、“娘”、“吃饭”,很少听到她开口说话。

等到珍芳要上学的年纪时,除了与同龄孩子智力上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其他地方也让外公外婆越发觉得不对劲,有人想要摸摸她或抱抱她,她总是特别容易受到惊吓,头蓦地低下去,眼神慌张又呆滞,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来火,没人哄就会哭闹不止。

外公外婆不懂医,对珍芳的种种“异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然而又过了一两年,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

一天夜里,我妈被睡在身旁的珍芳惊醒,发现她浑身抽搐,起初我妈以为她在做梦,却发现摇不醒也按不住,便立刻叫醒外公外婆,大家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几分钟之后,珍芳的抽搐慢慢停了下来,人也恢复了意识。

那是珍芳第一次真正发病,后来他们才知道,那种病叫癫痫。

外公外婆没办法,只好带珍芳去城里的医院看病,医生开了些他们叫不上名字的药,但疗效甚微,珍芳的抽搐日渐频繁,即使没有发病的时候,有时她也会毫无征兆地发狂,随手抄起东西四处乱扔,有一回甚至抢下我妈的饭碗扔到了房顶上。

外公外婆对此束手无策,那个年代活下来已不容易,至于给孩子看病,他们实在力不从心,只好这么无可奈何放任了。

村里的人对外公外婆的境遇唏嘘不已,他们一辈子不断地生养,唯一存活下来的亲女,也没逃过这残酷命运的圈囿。

珍芳到了三十岁,大家早已习惯她以某种异样的方式存在,她是家人,却与路人无甚差别。

当时我妈早已远嫁,在南方的城市成了家,或许是想着女儿大了就该嫁人,也或者厌倦了被珍芳拖累的生活,外公外婆想方设法都要把小女儿嫁出去。

他们的确做到过,珍芳甚至嫁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珍芳嫁到临村一户人家,可没过多久,男方实在受不了她不定时发作的癫痫和暴躁的脾气,忍无可忍,又把她送回了娘家,为此还赔上了两头羊。

第二次,不知道谁给做的媒,珍芳被嫁去了河南,以这样的方式送走疾患缠身的女儿,外公外婆似乎做好了此生不再相见的准备。

送走珍芳后,外婆还会时不时念叨几句,有时也会后悔把唯一活下来的亲生骨肉嫁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珍芳不会写字,想要写信报个平安都做不到,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自此没了消息。

谁也没想到,两年后的一天,河南那家的男人千里迢迢把珍芳送了回来。

男人说结婚没多久,珍芳就有了生孕,后来孩子出生了,很健康,又是个男娃,全家上下都很高兴,虽然珍芳还会时不时地发病发狂,但念在孩子的份上,家里也都处处忍让,相安无事。

可不久前,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珍芳和婆婆吵起架来,她像疯了一样到处砸东西,最后一把抢过床上的孩子,狠狠摔在了地上,幸好及时送去医院,孩子的命算是保住了,但大家一致认定这个“疯婆子”不能再留家里了。

外公外婆连连道歉,送走了女婿,留下了珍芳,这一次他们知道不会再有人要这个有病的女儿了。

珍芳回来了,日子还得照过,虽然智力不好,很多事情做不来,但是在乡下,总有杂七杂八的零碎活能让她干。

北方冬天里会烧炕取暖,每次日头差不多快要落下去,珍芳就蹲在门外的炕眼边上,把麦草点着小心翼翼塞进去,再往里填些木柴煤渣之类,或者在外婆做饭时,会让她守着炉灶别给熄灭了。

不知是外公不让,还是她自己不愿意,珍芳从不上桌吃饭,即使我和我妈偶尔回去,她也只是蹲坐在厨房的角落,默默捧着一只摔不烂的洋瓷碗慢慢扒拉,有时候炉灶里还没有熄尽的火渣隐隐照亮她的脸颊,她呆滞的眼睛里泛起少见的光泽,和孩子一样单纯。

外婆说癫痫发作起来,人会突然倒地不醒人事,所以即便是炎炎夏日,外婆也会把珍芳裹得厚厚实实,怕她跌倒摔得太厉害,而她头上常年绑着的头巾也是大有用处,发作时万一急起来,旁人就可以迅速把头巾扯下来塞进她嘴里,以免她咬到自己舌头。

我并没有亲眼见过新芳病症发作的样子,只是有时去外婆家,会发现珍芳额头上又多出来几块疤痕或淤青,我便知道她或许又发病了。

珍芳回家两年后,外公就去世了,乡下就只剩她和外婆两个人,我妈几次劝说外婆带着珍芳一起搬去南方,我们好有个照应,却都被外婆拒绝了,她说会给我们家添麻烦,说什么也不愿意。

于是外婆只好独自和珍芳“磨时间”,有次我去的时候正跟外婆说话,珍芳从我们面前趿拉着鞋子慢悠悠地晃来晃去,外婆就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恨恨地说,“这个挨千刀的怎么还不死!等哪天我要是也不在了,谁还能管她!”

外婆终究“磨”不过珍芳,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2013年,外婆查出了胰腺癌,医生说她最多只剩半年,她并不怕死,只是不知道自己走后珍芳怎么办。

然而谁也没想到,珍芳居然比外婆早一步离开了,我妈说她是自己误喝农药死的。

那天我赶回老家,乡下偌大的院子已经只剩外婆一个人,她静静地躺在炕上,暗沉、消瘦,完全没了往昔那种力气和清朗,像是被从身体里抽走了什么。

我没敢提起珍芳,她却碎碎念道:“去了就好…去了就好…”

两周后,外婆也走了,乡下的院子从此空无一人。

有人说珍芳其实脑子是清醒的,她知道外婆来日无多,又不想拖累我和我妈,便自行了断,让大家不再牵挂。

也有人说是外婆特地骗珍芳把农业喝下去,她不舍得大女儿受连累,更不舍得小女儿从此孤苦伶仃一个人。

至于哪个版本才是真实的,又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我们都无从知晓。

第二年清明,我和我妈回去上坟,我跪在外公外婆以及珍芳的坟前磕了几个头,临走时我对着墓碑说:“外公、外婆、小姨,我们明年清明再来看你们。”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喊珍芳“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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