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最后的序言

《阿涅斯论瓦尔达》电影海报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阿涅斯论瓦尔达》电影海报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是写在最后的序言……

——北岛《一束》

3月28日,法国著名电影人阿涅斯•瓦尔达辞世,享年90岁。而在此前一个月的第69届柏林电影节上,瓦尔达的新作《阿涅斯论瓦尔达》与观众见面时,她曾说:“这将是我的最后一部作品,我确实准备要说再见了。”

在《阿涅斯论瓦尔达》的开头,一反常态地出现了本应到片尾才有的工作人员表;当时,被惊到的观众还在猜测这是不是一向幽默的瓦尔达又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如今,我们或许可以将其理解为她对“剧终(Fin)”、对告别的一种温暖的注脚——将结尾写在开篇,把终点留给序言,这样的反转、倒错,不落窠臼,正是瓦尔达在她的艺术中一以贯之的,她总是给我们出乎意料的惊喜,与不期而遇的慰藉。如今再回看《阿涅斯论瓦尔达》,那些因衰老、因病痛而透露的匆忙与力不从心,都因真实而别具力量。

“真实的人,一直是我工作的核心。”瓦尔达在影片中说。“人”与“真实”是永远会摆在每位艺术家面前的两大命题,而瓦尔达终其一生都在探索;是什么引领着她的探索?她提出了三个词:灵感、创作与分享——灵感即何种动机、何种时机让人产生了拍摄一部电影的欲望;创作是指具体用怎样的方式、怎样的结构来拍摄它;而分享,则是因为作品拍摄完成后,并不只是为了创作者来享受,而是将其放映给观众,与他们进行对话;这也是瓦尔达晚年在世界各地举办讲座的原因。

今年戛纳电影节的官方海报,为纪念阿涅斯•瓦尔达(左),原图为1954年-1955年间其在自编自导第一部剧情长片《短角情事》片场(右)。

很多影评人将1995年看作瓦尔达创作的分水岭;在此之前,她的《短角情事》《幸福》《无法无家》等多部作品都广受好评;而1995年,为纪念电影诞生一百周年,她拍摄了投资巨大且众星云集的《101夜》,却惨遭票房与评论的双重打击,以至于此后的五年她都未再拍摄新作。而21世纪伊始,随着便携数码摄影机的普及,人们惊异地发现,瓦尔达找到了更新的拍摄方式,她的重点转向了纪录片,而她对“人”、对“真实”的表达则更为举重若轻。

2000年,在拍摄《拾穗者与我》时,她手持小DV走到人群中,安静却又精准地捕捉到拾荒者不会轻易表露的一面;这在以往,普通人对摄影机满怀戒备的状态下,是不可能完成的。她曾说:“纪录片是一所培养谦虚品德的学校,你不得不把握你的艺术自我,因为你是在为你拍摄的人服务;而我从后来收到的很多信中发现,观众会意识到是我在摄影机的后面;他们觉得自己曾经在生活中遇到过我,和我影片中的人,并产生一种真正的亲切感。”

这样的亲切,并不是单纯追求客观的真实能达到的。在瓦尔达的创作中,她从不把真实与客观混为一谈,“我只拍我想要的”。就像《拾穗者与我》里,对于那些在破铜烂铁中寻找食物和日用品的人,瓦尔达有她的观察与思考,“他们足够聪明,意识到既然整个社会都在丢弃,他们就能够利用这些被丢弃的生存下去”。而这从本质上,与渴望用摄影机将人们在不经意间错过、遗忘的故事与人一点点重新拼凑的瓦尔达,实则并无二致。也正因为如此,她镜头中的拾荒者才完全跳出了人们既定的印象,带有艺术家的智慧与浪漫。

出现在《阿涅斯的海滩》电影片头的猫咪Zgougou

在瓦尔达看来,“没有什么是真正乏味的,只要我们对人有好感和爱”。回溯瓦尔达的创作,会发现其中既饱含温暖与灵动,却也从来不回避时光的流逝,甚至死亡的降临。早在1962年,她执导的长片《五至七时的克莱奥》讲述的便是女歌手克莱奥在得知自己可能罹患癌症后,突然在仿佛无比漫长的两个小时里,历经的焦虑、恐惧与思考。年轻美丽的她一袭黑裙游走在巴黎街头,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她的朋友和曾经的恋人,当她对他们诉说自己的故事,却没人能真正理解;直到最后,她遇见即将远赴战场的年轻士兵,在与他的交谈中,克莱奥才开始重新认识了生与死。

而1990年,在瓦尔达的丈夫、同样是电影人的雅克•德米身患重病时,她除了和女儿尽全力照顾他,也同样拿起了摄影机。“有时,一部电影的开始,是因为生活迫使我们去拍摄它。”瓦尔达这样解释。雅克•德米在病中向她讲述自己的童年,也写了一些回忆的文字。而她将这些珍贵而美好的素材改写成剧本,并回到雅克•德米的故乡南特进行拍摄。在观众后来看到的影片《南特的雅克》中,瓦尔达将三种方式进行了“拼贴”:一部分黑白影像,是她撰写并拍摄的“雅克的童年”;一部分是雅克自己导演的作品中,那些灵感取自他童年经历的场景;另外,则是“现实”时空中,患病的雅克,在这个部分,瓦尔达用一个又一个特写镜头,悲伤又无比温柔地掠过雅克的皮肤、头发、眼睛,将它们留在胶片上、光影间。在影片正式公映前,雅克去世。“拍摄电影不是为了使时间静止,而是为了和时间共存;电影是在雅克走向死亡的时候拍的,也是和童年的雅克一起拍的。我爱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孩子。”瓦尔达说。

在拍摄《南特的雅克》时的瓦尔达与雅克。

电影是时间的魔法,而每个魔术师却不曾逃过时间的法眼。2008年,即将80岁的瓦尔达曾创作《阿涅斯的海滩》,以“回忆自己的人生,驱赶死亡的恐惧”。片中,她再次“收录”了挚爱们——其中既有猫咪Zgougou,它曾在瓦尔达上世纪80年代拍摄的几乎所有影片中“客串”,它的头像不仅被印在DVD盒上,还出现在影片片头,用来恶搞“米高梅”那只著名的狮子;有她的好友们,还有很长篇幅的雅克,甚至一个Zgougou在雅克的书桌上喝牛奶,他轻轻爱抚它,然后说“走吧,让我写作”的小小片段。

老去的天真,温柔的坚强,哀伤的幸福,瞬间的永恒,这些看似矛盾的东西在瓦尔达的镜头中和谐并存。Zgougou去世后,她用鲜艳的花朵和美丽的贝壳来装饰它的墓,这来自她童年在海滩上玩儿的一个游戏,三把贝壳换一朵纸花。用想象,用回忆,用艺术,将悲与喜、始与终调转、并存,是瓦尔达留给我们不会消失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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