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塞斯拍的是自己,也是鲍勃·迪伦

BOB DYLAN, FOREVER YOUNG (图片来自:Modern Art Museum S

BOB DYLAN, FOREVER YOUNG

(图片来自:Modern Art Museum Shanghai)

作者:熊韧凯

在电影《滚雷巡演》里,莎朗·斯通对着马丁·斯科塞斯的镜头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1975 年,鲍勃·迪伦的“滚雷巡演”开到了莎朗所在的城市,19 岁的莎朗和母亲一起去看,结果被爱刁难人的工作人员拦住不让进。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两方快要争执起来时,鲍勃·迪伦本人出现将他们一并领入后台。

那天莎朗·斯通穿着一件 Kiss 乐队的衣服,迪伦突然回头问她: “你喜欢他们吗? ”

(图片来自:豆瓣电影)

少不更事的莎朗·斯通面对迪伦的提问,努力想让自己说出来的话聪明点,够得上她心目中迪伦的层次: “你知道……他们采用日本歌舞伎式的妆容……”

“哦,可是我敢打赌阿国从来不会把血溅到观众身上。 ”

莎朗·斯通愣了一下,还是没忍住: “阿国? ”“对,出云阿国。 ”这是莎朗·斯通第一次听说这位歌舞伎的创始者。

几天后,当迪伦主动来找莎朗·斯通,邀请她一同参与“滚雷巡演”时,莎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在团队里干各种杂活,当然,也与迪伦保持着不言自明的关系。 一次她正在为琼·贝兹熨衬衫,迪伦突然把莎朗拉到一边,“嘿,我为你写了首歌。 ”他在钢琴旁弓下腰,轻声弹唱起来: “Nobody feels any pain, tonight as I stand inside the rain……”

“……You make love just like a woman, you ache just like a woman, but you break, just like a little girl.”

听到最后这句歌词,莎朗·斯通感动到不行,泪水喷涌而出。 几天后她才从巡演的吉他手 T Bone Burnett 那里知道,这首歌是迪伦十年前写给波普女神 Edie Sedgwick 的。

鲍勃·迪伦给予了小镇女孩莎朗·斯通广阔的视野和难得的机会,同样让她领略了成人世界的爱与残酷。 在叙述的最后,莎朗·斯通离开了鲍勃·迪伦,只身一人来到纽约开始以模特为生。 三年后,她在伍迪·艾伦的电影中得到了一个小角色,这才开启了演员生涯。

听上去很动人,只可惜不完全是真的——莎朗·斯通从未与迪伦有过什么私人关系,但她 17 岁时确实看过一场“滚雷巡演”,也真的被舞台表演所打动,从而下定决心,高中毕业后就去了纽约追逐演艺梦想。

《滚雷巡演: 鲍勃迪伦传奇》是马丁·斯科塞斯今年新拍的伪纪录片,两个月前在 Netflix 上映,讲述四十年前“滚雷巡演”的故事。 斯科塞斯拉来莎朗·斯通,一开始只是想证明迪伦对那个年代年轻人的影响,结果拍着拍着灵感大发,让莎朗·斯通对着镜头现编了一段半真半假的故事。

(图片来自:豆瓣电影)

故事投射的不是别人,正是斯科塞斯自己对于鲍勃·迪伦的感情。

1942 年生的斯科塞斯比迪伦小一岁,比莎朗·斯通大 17 岁。 他生在纽约皇后区,那里是意大利黑帮的聚集地,也是日后斯科塞斯电影素材的重要来源地。 但实际上,马丁·斯科塞斯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街头帮派斗争: 他个头矮小,成年后也只有一米六三,加上小时候患有严重哮喘,童年大多时光是待在学校和家里与书度过的,最大的娱乐也不过是父亲带着去看电影。

直到上了大学,乖巧的马丁·斯科塞斯才接触到民谣和摇滚乐。 恰逢六十年代整个西方世界激烈的社会变革,马丁·斯科塞斯在反叛自由的时代情绪中找回了自己差点失去的青春期:

1967 年,刚从纽约大学艺术学院硕士毕业的他做了一部 cult 短片《大剃刀》(又名《越南 '67》),片子里的主角“剃刀”不断剃光自己的毛发和皮肤,场面也越来越血腥; 谁也说不清斯科塞斯是要用一种前卫叛逆的方式表达反战观点,还是借反战观点表现自己在艺术上的前卫叛逆。 1969 年,他还参与了《伍德斯托克》纪录片的制作,结合了自己的音乐与电影梦。

对那一代年轻人来说,青春期后的主题就是“冲冲冲”。 对社会问题不满,就上街游行; 生活想找点刺激,就带着 LSD 去音乐节。 现状是艰苦的,但渠道是通畅的; 反战、摇滚、民谣、公民权利,这些议题将年轻人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他们找到了自己在社会中的作用和族群归属感,而不是像 50 年代盖鲁亚克那帮迷茫的文艺青年只能“在路上”漂泊。

而鲍勃·迪伦,就是那个开拓这一代人眼界,引领他们走向成熟的意识形态和历史进程的集中体现。 当他们遇上人生中相似的问题时,很容易采取相似的方式思考。

马丁·斯科塞斯靠《出租车司机》书写一代人的迷茫,大获成功后,下一部片子《纽约,纽约》却不尽人意。 这时斯科塞斯选择接手了一部纪录片,《最后的华尔兹》,拍的是与迪伦长期合作的乐队 The Band 解散演出。

(图片来自:豆瓣电影)

一代人的迷惘青春谢幕,但接下来的时光不是被世俗束手束脚,而是更加自由豁达——《最后的华尔兹》以《I Shall Be Released》的大合唱谢幕,这既是 The Band 解散时对自己和乐迷的交代,也是马丁·斯科塞斯的中年自救:

“They say every man needs protection/They say that every man must fall/Yet I swear I see my reflection/Somewhere so high above this wall”。

1980 年,斯科塞斯联合老搭档罗伯特·德尼罗携《愤怒的公牛》卷土重来,这个拳击手的黑色故事“在彪悍与不驯之间,以一种孤独的咆哮挣扎。 ”马丁·斯科塞斯就此走出早期事业的颠簸和青涩,“once I was blind but now I can see”,进入高产高量的八十年代。

而七十年代中期,从长期沉寂中重新苏醒的鲍勃·迪伦亦如是。 他开始广泛运用 Open D/Open E 和弦编排吉他,引入小提琴,给音乐加上南欧流浪乐队的风情; 1975 年开始的“滚雷巡演”也开到了全美各地,包括许多大牌明星从未问津的小城市。 在那里,迪伦在脸上涂抹杂耍艺人般的妆容,借用一千零一夜似的故事,安抚像莎朗·斯通一样,在七十年代中期陷入困顿的大批小镇青年。

"He said, 'Are you looking for something easy to catch?'

I said, 'I got no money.'

He said, 'That ain't necessary.' "

事后被问到为何选用这样一种演出形式,鲍勃·迪伦回答: “我迷恋那些巡回演出的团体: 蓝草音乐歌手、表演套索杂耍的黑人牛仔、欧洲小姐、卡西莫多、长胡子的女人、人妖、记性、驼背、非洲侏儒、喷火的人、教师和布道者、布鲁斯歌手……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尊严与自由,还有公民权和人权,以及怎样保持自我。 ”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1976 年,著名摇滚乐评人 Paul Nelson 在《滚石》杂志上刊文发问: “‘七十年代中期’是做了奇怪伪装的‘六十年代后期’吗? ”在他看来,七十年代初程式化的、沾沾自喜的摇滚乐,无论是洛杉矶的 Eagles 还是不列颠的 Elton John,根本无力抵御上一代音乐人的个人英雄主义风范卷土重来——

Lou Reed 先后发行了《Metal Machine Music》和《Coney Island Baby》,前者证明了他仍能狂躁,后者证明了他依然嬉皮; Neil Young 的《Tonight's the Night》《Zuma》,证明了 Folk Rock 不仅没死,还能比以往更尖锐地对整个西方文化进行审视批判。

至于鲍勃·迪伦,《Blood on the Tracks》《Desire》及随之而来的“滚雷巡演”,更是在这个美国建国 200 周年(1976 年)即将来临之际,用一种吉普赛流浪汉、马戏团大篷车的方式,努力证明这片土地绝不能一步步滑入精英阶层和政府官僚之手。

在《滚雷巡演》中,现在已年逾古稀的鲍勃·迪伦说了这么一段话: “Life is not about finding yourself, or finding anything. Life is about creating yourself.”

在鲍勃·迪伦的世界里,生命的意义除了创造别无他法,塑造你自己的不是来自外部世界的标签,也不是你认可的某个理念; 你所作所为的一切,才是构成你的全部。 这是支撑迪伦一生的信念,1965 年,24 岁的迪伦接受采访时就这么说:

All I can do is be me, whoever that is.

Bob Dylan 是俄裔犹太人的后裔,父母在冰天雪地的明尼苏达小镇上开小店为生。 年少时迪伦就表现出自己的音乐和诗歌天赋,在中学组建乐队担任电吉他手。 他起初是个电布鲁斯爱好者,但上了大学后,租住在唱片店二层阁楼的迪伦突然被另一种音乐形式——民谣打动。 他四处看民歌手的演出,寻找他们的唱片,还在听了 Woody Guthrie 的歌、看了他的小说后认定这就是他一生的偶像。

Woody Guthrie图片来自:Wikipedia)

20 岁的迪伦觉得这些伟大的民谣歌手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而我也想成为那样的表演者! ”抱着这样的理想,1961 年,20 岁的鲍勃迪伦从明尼苏达大学辍学,背着吉他扛着皮箱,来到了格林威治村。

起初他只是翻唱老歌并模仿 Woody Guthrie,偶然也会在表演中穿插一两首自己的原创作品。 很快,他出色的嗓音特质和极具天赋的歌词引起了格林威治村民谣圈大佬们的注意: Dave Von Ronk,这位《醉乡民谣》的主角原型开始教鲍勃·迪伦如何更好地演奏吉他和进行创作; 传奇音乐制作人 John Hammond 也签下他,让他得以在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发行专辑。

那时迪伦就显出不同常人的特质。 他的初恋女友苏西·罗托洛回忆,当时年纪尚轻的迪伦在一众民谣老大哥的圈子里不善言辞,但每当有争论时,他都会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次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一帮民谣歌手在一起讨论“自由”,迪伦突然火冒三丈,追问他们如何定义自由的本质: “鸟儿被束缚在天空中,被迫在那里飞翔,它们真的自由吗? ”

这种性格自然不会太招人喜欢,迪伦经常被说成是哗众取宠、故作深沉。 但他并不因此就放弃己见,相反,周围人不听他说的,他就将这些想法写进歌里。

1962 年,古巴导弹危机爆发。 左翼气氛浓重的格林威治民谣圈纷纷写歌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大多流于空洞说教。 鲍勃·迪伦则将自己之前的思考与现实事件相结合,写成了《Blowin' in the Wind》,其中一句歌词就来源于之前有关“鸟儿是否自由”的思考: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 balls fly,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后来他告诉 Leonard Cohen,写这首歌只花了自己 15 分钟。

这些诗意优美、有思想深度又关照社会现实的民谣歌曲迅速帮助迪伦走红。 1963 年 5 月,他的第二张专辑《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发行,一开始还没有引起轰动,但在多人翻唱他的作品、他本人也现身当年 7 月的纽波特音乐节后,名声和财富都找上门来。 在大时代的推波助澜,他还成为了民权运动的重要人物。

刚开始迪伦对这个身份并不排斥,甚至乐在其中;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他想要的是自我的自由表达和没有限制的艺术创造,而不是被时代铸造成一尊雕像,受人敬仰却毫无生气。 当美国人民自由联盟邀请迪伦参加酒会并授予他公民权利奖时,迪伦喝了三大桶酒,大闹会场。

事后媒体追问迪伦此事,这次迪伦更口无遮拦: “他们眼中只有‘事业’,以及为了‘事业’如何利用别人。 现在他们想利用我,想让我成为某个群体中的榜样,然后好拿着我的照片招摇过市。 ”

1964 年,迪伦发行《Another Side of Bob Dylan》,虽然还是民谣风格,但专辑从名字上就宣示了他向过去的告别,内容也变得更加内省和个人化。 《My Back Pages》里,他唱着: “I was so much older then,I'm younger than that, now.(曾今我如此苍老,现在却风华正茂)”暗示自己要选择的是一条更为自我,而非被他人眼光束缚的道路。

1965 年,他更是接连发行两张电声专辑,并在纽波特音乐节上以一首《Maggie's Farm》宣告自己完成了从民谣向摇滚的转变。 听众愤怒地称他为“犹大”,觉得他背叛了民谣及其背后的价值理念; 而昔日音乐上的同伴,也纷纷表示不解。

但迪伦清楚,这些看似“改变”自我的决定,实际上是他对自我的坚持。 当时有一次,迪伦开着新买的车去接自己在民谣圈的老朋友 Phil Ochs,在车上给 Phil 放了自己还没发行的新歌《Can You Please Crawl Out Your Window?》。

Phil 火了:“ 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向我炫耀你的豪车,买车的钱还是通过唱这种毫无意义的歌挣来的?”

迪伦反问: “意义? 什么的意义? ”

Phil Ochs 回道: “记录我们时代的意义,传递社会价值的意义,促进世界改变的意义……”

迪伦立马靠边停车,让 Phil 出去: “你不是一个民谣歌手。 你是个记者。 ”在迪伦看来,被理念所困的艺术家其实是放弃了自我,特别是在时代精神和个人境遇都已改变的状况下。 如果在表达上创作者都给自我设限,好作品自然难以产出,那个人见解的传达就更为不可能。

事实证明迪伦是对的。 听众为迪伦的艺术创造力所征服,电声风格的《Like a Rolling Stone》在 Billboard 上排到了第二,也在日后成为他整个艺术生涯的代表作之一。 而评论界在 1966 年迪伦发行融合纳什维尔南方音乐风格的《Blonde on Blonde》专辑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迪伦确实比同时代的创作者看得更高、更远。

老编辑说过,文艺的本质是唤醒人的自我意识。 这就是说,词句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它在各种有意无意下使创作者和受众意识到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才有意义。

对这一点,迪伦认识得很清楚。 他信奉“All I can do is be me, whoever that is”,从不为自己某时某刻的身份和立场所限,而是坚持自我追随内心,在创造新的艺术同时,也创造了自己璀璨的一生。

而艺术,也并非观念的灌输,而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召唤另一个灵魂”。 六十年代的迪伦唤醒一代年轻人们去创造自我,七十年代中期的迪伦汇入更大的文化力量阻挡全国性的保守主义回潮与从上到下的迷茫一样,他留下的文化遗产在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创作者中得到重现。

正因如此,我们在今天欣赏鲍勃·迪伦等前辈大师的作品也就有了意义: 不是去学习、观摩某个特定的事物,而是去看看它们在我们心中能照出什么。

今年 9 月 28 日,鲍勃·迪伦迄今为止全球最具规模的艺术巡展 ——“RETROSPECTRUM 鲍勃·迪伦艺术大展”登陆上海艺仓美术馆。 这次展览是鲍勃·迪伦在中国的首次综合性大展,将精选从二十世纪六十代至今,鲍勃·迪伦最为重要的三百余件艺术作品,包含手稿、素描、油画、雕塑以及影像等资料。

BOB DYLAN, ENDLESS HIGHWAY

(图片来自:Modern Art Museum Shanghai)

除此之外,艺仓 美术馆还将以多种方式呈现艺术家所属时代的人文景观,包括以多种方式再现迪伦发迹的 CAFÉ WHA 咖啡馆、鲍勃·迪伦工作室部分场景等,尝试与中国的观众做开放式的互动,为全方位理解和欣赏大师作品和思想提供多重的视角与维度,邀请公众共同进入鲍勃·迪伦光谱般多彩的艺术世界。

进入这个艺术世界的门票同时还是一张上海地铁的单程票,观众可以穿行于这个城市,最终进入鲍勃·迪伦的世界。

包括“滚石巡演”在内,鲍勃·迪伦似乎永不停歇地穿梭在路上,他把对音乐与视觉艺术的热爱投射其中,反之亦成为他创作的灵感。

正是基于此,艺仓美术馆不仅将展示受个人旅行经历启发而创作的《The New Orleans and Asia Series》以及《The Beaten Path》系列中的部分作品,还将在现场还原其漫长巡演旅途中“无始无尽”的车厢等,并以此为原点,将展览门票勾划成一张真正联通全城、联结艺仓美术馆、直达鲍勃·迪伦艺术世界的车票。

RETROSPECTRUM 鲍勃·迪伦艺术大展

时间:2019.9 .28-2020.1.5

地点:上海艺仓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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