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王者之心与伎乐之魂的诗意复活——读彭志强诗集《二十四伎乐》

杨然/文 “成都的诗人太多了!真是林林总总,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在研读上面面俱到”,王学东先生在编辑《

杨然/文

“成都的诗人太多了!真是林林总总,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在研读上面面俱到”,王学东先生在编辑《文学成都》时,深有感触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也有同感。就当代而言,成都诗人遍布东西南北,真可谓人山人海,要全部认识他们、结识他们,是不可能的。但若从中报出有品牌有品味有品质的诗人姓名来,倒可以办到,因为能达到这种层面的诗人为数不多。彭志强就是其中一个,最近读了他的诗集《二十四伎乐》,这个判断就更加充分有力。

阅读他诗集的第一个感慨,是得王者之心,得当今诗篇,他复活了一代蜀王的丰满形象。

被蜀民代代传说至今的前蜀先主王建,当年是卖大饼的。如果满足于此,他将终身拥有一个“巴掌大的国”,诗人深入帝王之心,深得其中奥秘,“我不敢小瞧那些卖不完的饼,/一炉炭火也是迷人心魄的舞”(《舞阳》),那是“麦子摇晃的辽阔落魄”,他通过“舞剑”,舞出了蜀国。

诗人窥见到了帝王胆识。深受蜀民敬畏的前蜀先主王建,当年是个屠夫。“深山里,古寺旁,钟声撞了又撞。/又肥又大的钟声最易撞破胆识”(《杀牛》),真是不破不立,“先是云雾破,接着屠刀破,然后/是香火破,他不认识的经文破”,他的蜀国云开日出。

诗人揭了帝王的短。前蜀先主王建,当年是个贼。“偷别人的驴,让别人无驴可吃。/他用盐的无辜发明另一个无赖”(《盗驴》),活脱脱一个中国传统国君成长史缩写,好多了不得的大帝,都是从草根茁壮成长的。

诗人对帝王当年的仕途知根知底。“从列校、都将,到随驾卫将军/只有忠于皇帝,才是得月近水”(《得月》),唐僖宗命令十军观军容使田令孜收王建为养子,开启了前蜀王从此开天辟地的通途。而诗人通过自己的诗篇,也着着实实当了一回心照不宣的另一个蜀王。

“问道青城山”,原来是从王建开始的。“偏偏王建信鬼。/青城山,从此多了一条上清道”(《问道》),所谓得道者多助,“既能帮他走出一条霸道,/还能助他一步登天成仙”,没有宗教信仰的帝王,不是完整的帝王,诗人把前蜀王的精神底火也给抽了出来。

诗人已然成为前蜀王在当代的化身,他也栽了进去,“他一坐下,石头就睡着了。/他和石头从此相依,为命”(《王建石像》),他的诗篇因此令我着迷。“说好的千山万水,/说着说着就没了”。我甚至想,下次见到他,说不定我会称他为“吾王”,他把石头上的王刻画得入木三分,“他的模样不担心寂寞腐蚀。/因为路过的风都扭伤了腰”,年纪轻轻的诗人,是谁叫他如此老道?除了“吾王”,无法可想。

成都号称芙蓉城,“是因为五代十国后蜀时期芙蓉花大规模入主成都城”(凸凹语)所致,归功于另一个也叫“花蕊夫人”的丽人。

“在永陵,我从宫词里掘出/花蕊夫人的红粉背影”(《宠花》),诗人淘宝得来的这个,是“第一个”花蕊夫人,“给这支最媚的蜀葵/重新命名:一丈红”。“别人一丈之内是夫,/她一丈之内却是王”,很厉害的,因为她是古代著名的女诗人。“成都的蜀葵从此多了,/一些小说的色情情节”,这是诗人彭志强的强项,他同样爱花。

成都是中国的文化名城,休闲之都,在这方面,王建起了莫大的划时代作用。在他的治下,百姓休息和倡导文化有了显著改观。他虽然目不识丁,但礼遇文士,“好与书生谈论”(司马光语),重用文人。古代的“文化成都”,在他的治下,日月可鉴。

“后主王衍给不识字的王建谥号:圣文/这玩笑开得有点大,蜀国因此而缩小”(《圣文殿》),“圣文”,这既是开玩笑,又不是开玩笑,这是历史的认同。诗人有感于大老粗荣获文化圣人称号,叹息的是比“圣文”更高的“国运”,“他的美人,他的梦,腐烂成泥”,“难怪永陵圣文殿的门,一直虚掩/只有讲解员在传说里,进进出出”,诗人在乎的,依然是“吾皇”之心,特别是,没文化却格外重视文化的“吾皇”之心,留下多少故事,流传至今,比“国运”更多耐人寻味意义。他的宰相韦庄,“词填一壶,诗装一锅/枕梦。更多场景,还是去浣花溪”,今天的当代诗人彭志强更在意的是“重修茅屋/叩拜诗圣,明亮内心的迷宫”,《圣文殿》的真正光芒,不在殿内,而在殿外。

我阅读他诗集的另一个特别感慨,是获伎乐之魂,浮诗意之美,他已然成为唐代器乐的代言人。

诗人坠入《二十四伎乐》,宛若芸芸歌舞女子魂魄附体,他已经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分子,把她们从石雕浮像上请下来,重返人间,将无声还原有声,以有色赋予无色,复活了她们的情幻意梦,艺术之身,终有招魂之人,彭志强沉迷进去了,绘声绘色。

“她从远方赶来,芙蓉刚刚开满蜀宫。/英雄已经到齐,她却还在找人”(《舞伎一》),诗人也在找人,“还有更重要的赶路人,赶来。/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赶来”,诗人迷恋上了其中一位女子,多好的期待,“只争一良辰。足够月亮后悔一夜”。“闯进她的迷路”,以这种人人都能心领神会的执著意图,诗人在舞伎丛中“乐布诗蜀”。

诗人深知舞者的心事,“名垂千古,那是皇帝的事。/穿着可爱,哪怕领舞一个时辰也是妙事”(《舞伎二》),仿佛他跟那个“舞伎二”交往甚密。“至今看得见一只手按住了得意,/另一只手在泥水中忘形”(《琵琶伎》),诗人对弹者的得失心领神会。他对《吹笙伎》出神入化:“绕不开我的绕指柔/剥落的美人笑/与英雄泪”,宛若当代另一个白居易,他对乐器的表达意境了若指掌。

他对《鞉牢鸡娄鼓伎》格外体悟,“被秋风吹软的石头,在永陵棺床/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她的左手还在用鞉牢纠正前蜀崛起的神话/和灭亡的真相”,这样的体悟,在他的器乐诗篇中,比比皆是,总有意象凸现,绝妙蜂拥。

诗人醉心于他的“诗意解密”工作,通过各种细节和情节,向我们展示了或陌生、或听闻、或罕见、或惊异、或意趣横生、或自相悖论但又蜕变悦人的种种王者之心的繁复透射、皇陵之身的层层叠叠蒙太奇和伎乐之魂的灵动演绎。诗人完全融入其中,成为他们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以冷静思维替他们述事,用幽默剖析为他们记情,并以参与者和旁观者双重身份在评判中还原他们应有的真切抒情、发自内心底层如在眼前的自在歌吟、任其嘻笑怒骂随性而发观感附议,凡此种种,情态万千,事由缘多,皆被诗人悉数纳入诗意定格,篇篇奇妙、曲折、常常意外而句句闪烁,令人阅而忘茶,伏案多思。

尤其是,综合了野史文化和正史文化于一生的前蜀高祖王建,以其“隆眉广额、龙睛虎视、机略拳勇”而将饼师、杀牛、偷驴、贩卖私盐、贼王八等等无赖之徒轨迹与从军自求豹变直至成为前蜀之王等等王者传奇集大成于一身,深重了诗人演绎的负担,但也成就了诗人诠释的丰满。在诗集《二十四伎乐》中,千余行长诗《将军令》通过故土、烙饼、杀牛、盗驴、贩盐、借条、土葬、逃亡、访古、品蛇、马腹小蛇、官拜将军、赐御衣、亮剑、兵扼剑门、色诱、进爵蜀王、赋敛稍损、崇信道教、重视佛教、公主出嫁、花蕊夫人、管控茶叶、宫词、永陵等等章节,将前蜀皇帝王建传奇一生“拥戴”在独特的诗篇名下,成为全书最为掠人心魄的层层看点。

前蜀皇帝王建复杂而引人入胜的“事迹”与他的归宿之地永陵和唐代宫廷乐队“二十四伎乐”密不可分,诗人通过神道、棺床、石像、墓冢、神武殿、圣文殿、永庆殿、都安井、平安钟、永平堂、怡神亭、晚霞亭、安泰榭、三洞桥、平安桥、伎乐群雕等,将中国首个地上皇陵永陵复现在可读可感的现代诗篇,通过《二十四伎乐》将五代前蜀宫廷乐舞阿娜多姿推到阅读者眼前,使她们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纷繁迷离在诗篇中活灵活现,其场合细节令人眼花缭乱,而情景思绪又让人目不暇接。

诗人的才华和灵感总是自始至终凭着坚实的内敛体验和张扬的跋涉历练融为一体的。运用沉迷其间的感知感触、层出不穷的形态分解和可亲可信的演绎释放,他把支配内涵丰富而行为多端的王者之心与主导场景曼妙再现以及歌舞意趣纷呈的伎乐之魂都神形如初地诗意表达了出来。这种表达是有难度的,尤其纯粹以个人直觉和想象全程左右其所有篇什制作,稍有闪失,他的修复与重现意图就会受到不同程度的磨损。他做得恰如其分,得体,没有被我们的篇篇阅读所拒绝,因为他包容了我们多元层次的心灵需要和来自各个方位的审美分享企图,他的每一篇诗章都堪称可读、耐读和回读佳作,实属奇思意妙的纵情抒写。

彭志强是当代成都诗人,中国诗人,在另一个特殊意义上讲,他也是一位“唐朝诗人”。我有必要在本文结束时去做这样一个梦,梦见他请我到成都喝茶。我去了,途经三洞桥,那地方,我熟悉。一位袖口油光光的老屠夫步出园门,“朕心甚慰”,就像等来韦庄一样,把他迎了进去,园内伎乐莺歌燕舞徐徐展开。我被挡在了门外,抱着一大堆书,那是他的《二十四伎乐》,就像当年抱着《秋风破》,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默然掉头,虽然心事重重,但也义无反顾,毅然决然,重返乡下……

《二十四伎乐》彭志强 著,人民日报出版社(作者系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邛崃市教育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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