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是被谋杀的吗?

《清史稿》上记林文忠公之死,所言甚短:“文宗嗣位,叠诏宣召,未至,以广西逆首洪秀全稔乱,授钦差大臣,督师进剿,并署广西巡抚。行次潮州,病卒。”正史叙事,理应如此,只载史实而不录风闻,但在清末的诸多笔记和野史中,存在着大量对林则徐死亡真相的争议。虽然众说纷纭,但比较一致的观点是:林则徐是被谋杀的。本期叙诡笔记,笔者就将所能搜集到的论述此一悬案的相关史料进行归纳、比较和究诘,以探讨其真相。

一、遣戍:手迹遍冰天雪海中矣

今天的人们很容易陷入一个误解,就是以为林则徐被遣戍新疆后,成了默默无闻的罪臣,此乃大谬也!其实林则徐从道光二十一年接到“割去四品卿衔,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那一天开始,就成为了大清臣民心目中的“神”。

鸦片祸国,世人皆知。无论林则徐在禁烟过程中有哪些虑及不周之处,他也是挺身而出捍卫国家安全的柱石,而在英军兵临城下的危急时刻,朝廷却以琦善易之,很容易让百姓联想到被十二座金牌召回的岳飞,这种古今一脉的悲壮结局,无疑更加强化了林则徐在人们心中的民族英雄形象。

偏偏林则徐又极有大臣风度,领旨后表现得十分平静,收拾行囊,自镇海出发,经宁波抵杭州,准备一路西行出关。在扬州他接到道光皇帝的谕令,说河南祥符堤防决口,“漫决之处已刷宽八十余丈”,让他赶紧去治水。林则徐马不停蹄赶赴开封,亲自督率民工挑土筑坝,用了半年时间,终于将黄河堤岸决口胜利合龙。

清末学者邹弢在《三借庐笔谈》中记一事,就在合龙前一天,林则徐突然接一旨意,谕曰:“于合龙日开读。”第二天合龙之后启旨,谕曰:“林则徐于合龙后,著仍往伊犁。”对于道光帝这种过河拆桥的鸡贼行径,在场的大臣和河工们都忿忿不平,但林则徐泰然自若,马上启行。到伊犁后,伊犁将军布彦泰对他十分尊敬,希望他留在伊犁城内便于照顾,但林则徐却主动提出去更边远更艰苦的地方做事,“遂批发极远之所,于是详求水道,始开河泊,民得其利,至今称为神人焉。”

《三借庐笔谈》

有一件小事足以说明林则徐当时“受欢迎”的程度。震钧撰《国朝书人辑略》有载,林则徐的书法出色,诗也做得很好,为人又平和不摆架子,所以“求题咏者虽踵接,不暇应也”。等他到了新疆,当地人“远近争宝之”,“伊犁为塞外都会,不数月缣楮一空,公手迹遍冰天雪海中矣”!

《国朝书人辑略》

在林则徐的诸多“铁杆粉”中,有一位是他自己绝然想不到的,那就是皇四子爱新觉罗·奕詝。也许是因为不在其位的原因,奕詝对禁烟斗争和鸦片战争失败的关系与责任反而旁观者清,这也正是他在道光帝去世后继位为咸丰皇帝,重用林则徐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道光皇帝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林则徐是真正的肱股之臣,于是在道光二十五年起复之,先后调任陕甘总督、陕西巡抚、云贵总督,“政声卓著”。但长期的遣戍和颠沛严重地损害了林则徐的健康,遂于道光二十九年因病辞归,回到了福建老家侯官休养身体。

二、遗言:时人莫解“星斗南”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道光皇帝卒于圆明园慎德堂。是年三月,广西拜上帝会发动起义,与两广天地会起义一起,速成燎原之势。由于形势严峻,咸丰帝下旨命令病体未愈的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往广西剿办起义队伍,“则徐故尝督粤,感惠著闻,中外想望丰采”。于是林则徐自侯官扶病登驿,赶赴广西。据印鸾章辑《清鉴纲目》记云,洪秀全和太平军“闻则徐至,散亡大半,有谋遁入海者”。可想而知,假如林则徐真的能执政广西,再有一年时间,以其威望、才能和手段,也许后来就无太平军横扫南国之事了。

《清鉴纲目》

但历史没有假如,林则徐的生命在潮州普宁县突然走到了终点。

曾任职刑部郎中的晚清学者陈康祺在《郎潜纪闻初笔》中说,接到咸丰皇帝的任命时,“公方卧疾,闻命束装,星夜兼程,宿疴益剧”。随侍林则徐的长子林汝舟(另有一说,随侍者为林则徐的次子林聪彝)劝父亲节劳暂息,林则徐慨然曰:“在新疆,两万里冰天雪窖,我只身荷戈,未尝言苦,这时国家有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劳累?!”于是带兵疾行,“忧国焦劳,驰驱尽瘁,遂卒于广宁行馆……公临殁,大呼‘星斗南’,莫解所谓。”

《郎潜纪闻初笔 二笔 三笔》

陈其元于《庸闲斋笔记》中记咸丰帝听闻林则徐死讯,大为震悼,御制挽联以赐云:“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庸闲斋笔记》

也许正是因为林则徐去世得太突然,加上“星斗南”这莫名其妙的三个字临终遗言,使人们对他的死产生了疑心。

历史学家杨国桢先生在《林则徐传》中指出,林则徐去世不久,“福州和普宁等地民间就普遍流传林则徐是被广州十三行‘食夷利者’贿其厨子投毒害死的,并解释林则徐临死时所说的‘星斗南’其实是指广州十三行附近的‘新豆栏’街……因为广州十三行‘食夷利者’对禁烟领袖林则徐恨之入骨是个事实,而林则徐在广州时曾雇用过十三行商馆的厨师为其厨人也有记载,他们利用厨子的旧关系重金贿之,巧施毒计,害死仇人林则徐。”黄秋岳于《花随人圣庵摭忆》中亦云:“予按林文忠公之殁,世传广东十三行贿人毒之。”

《花随人圣庵摭忆》

而谋杀的方法,则又有涂毒说、蜡毒说和巴豆说三种。

先说涂毒说。目前笔者只在李伯元的《南亭笔记》中见此观点:“文忠由新疆释回,行至半路而卒。或云有鸩之者,讫不知其何法。某君得诸道路,谓涂毒药于轿中扶手板,时值盛夏,其气直入口鼻,故事后无形迹之可查也。”

《南亭笔记》

李伯元的小说写得好,一部《官场现形记》天下闻名,但《南亭笔记》一书信口开河,谬处极多。比如记载嘉庆十八年天理教攻入皇城时,旻宁(后道光帝)曾经以弹弓击毙天理教徒数人(真实的情况是《啸亭杂录》中所记:旻宁“立养心殿阶下,以鸟枪击毙二贼”),跟武侠小说似的。而这一段关于林则徐之死的记录,亦漏洞百出。首先,林则徐从新疆释回跟他赶往广西平乱,相隔已逾四年,“行至半路”四字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其次,查《清通鉴》可知,咸丰帝下旨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是农历九月十三日,换成公历当在十月中旬,无论如何跟“盛夏”扯不上关系;最重要的是,能在涂抹后通过“缓释毒气”而杀人的毒药,纯粹是出于想象,在那时根本不存在,是以“涂毒说”,纯属李伯元的杜撰无疑。

三、死因:“下毒说”是沙上建塔

再来看蜡毒说。记载此一说法,最早当在文廷式《知过轩随笔》中:“林文忠之再起也,伍崇曜以数万金必欲毒之,不能得,乃贿通其家人以极毒之药,研末入之蜡烛内。文忠阅公牍每至四更,毒烟浸淫入于脏腑,遂不十日而毙卒。”平如衡在《林则徐家书·著者小史》中说:“(林则徐)传闻被奸徒以黄蜡毒死者。”又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引张之洞族孙张祖继《拜林文忠小像》诗云:“伤心新豆栏犹在,竟死奸民一寸香。”可备旁证。

《今传是楼诗话》

伍崇曜,又名伍绍荣,曾任怡和行商和十三行公行总商,在林则徐禁烟期间,他与毒贩串通一气进行抵制,是著名的汉奸。他对林则徐恨之入骨是一定的,但“蜡毒说”之不可靠,依然是一个技术性问题。中国古代以毒药配以黄蜡制作毒烟攻敌是有的,比如北宋的《武经总要》中就有详细的记录,但这种“毒烟”不仅配方复杂(要十几种原料),而且基本上是通过呛人口鼻来起到驱逐作用——直至晚清,中国还没有制造出任何可以用无色无臭的方式杀人的热分散型化学武器——林则徐不可能连闻数日而毫无察觉,更何况他当时已经六十六岁,本来就有病在身,十分虚弱,一直在赶路,怎么可能“阅公牍每至四更”?

最后来看看巴豆说。记载这一说法最详细者乃张幼珊《果庵随笔》:“禁烟事起,广州之十三行食夷利者,恨林则徐刺骨,后公再起督师粤西,彼辈惧其重来,将大不利,则又预以重金贿厨人某,谋施毒。公次潮阳(普宁),厨人进糜,而以巴豆汤投之。巴豆能泄泻,因病泄不已,委顿而卒。”有人劝林家穷究其事。但按照大清律例,凡毒死者,须开棺验视,家人因不忍而作罢。

应该说,这种下毒方法的“可操作性”最强,但笔者以为仍有可质疑处:其一,林则徐督师粤西是为了扑灭拜上帝教起义,而不是去禁烟,清制,钦差大臣以任定责,督办军务者对地方政务不可直接干涉,即便发现问题,也应与地方督抚协商办理(因为通讯不畅,林则徐暂署广西巡抚的命令直到报丧奏折到京前的十月二十四日才下达,其时林则徐已经去世五天),何况林则徐是极顾大体之人,《南京条约》签订只八年,没理由在拜上帝教这场大火还没扑灭之时,又因为鸦片惹动外患。所以林则徐奔赴粤西,鸦片贩子惊恐万状、必欲除之而心安是毫无道理的;其二,有清一代,谋杀朝廷命官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嘉庆年间,轰动一时的山阳知县王伸汉杀害查赈的候补知县李毓昌一案,包括王伸汉在内的所有涉案人全部被处死,首凶凌迟……伍崇曜在《南京条约》签订后转为买办商人,对林则徐恨意犹衔也许是有的,但没有胆量更没有能力谋害与之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朝廷大员。何况整个“下毒说”统统建立在对“星斗南”三个字的揣测上,这本就是沙上建塔,一来“新豆栏”未必是“星斗南”的正解,二来林则徐又并非生活在《名侦探柯南》里,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留一个“死亡留言”供后人猜疑万端呢?

综上所述,林则徐死于谋杀的可能性很小,笔者认为,正史中记载他病重赴任、舟车劳顿加上心忧国事而卒于途中,当是可信的。至于民间风传他被毒死,恐怕只是为他以身许国而历尽颠踣感到不平的人们,为了增加悲壮之气的杜撰——毕竟在中国百姓几千年养成的思维定式中,英雄往往无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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