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贾尼兄弟腐败案与伊核谈判主动权的转换

2019年5月2日,美国正式取消伊朗原油出口豁免权以来,美伊局势一直处于持续的紧平衡状态,双方均存在和谈的利益需求,又都受限于展现强硬姿态的政治必需。两难之下,美伊双方先后唱主角试图推动局势变化,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美国成功遏制伊朗原油“零出口”,两次追加对伊制裁,在波斯湾扩大征兵力度,“极限施压”取得表观实效。第二阶段是特朗普主动降低姿态释放和谈橄榄枝,伊朗保持强硬拒绝,并接连对美国实施有限、可控、适度的武力反击,以测试美方战略底线与和谈诚意。

8月以来,美伊关系进入了相对平静的第三阶段。对美国而言,这一平静是由于白宫直线降低伊朗议题关注度、退居幕后操作所造成的;对于伊朗而言,平静的表象背后潜藏着极大的不平静,德黑兰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反腐败运动,对美强硬的保守派代表拉里贾尼兄弟深深牵涉其中、地位风雨飘摇。伴随伊朗内政变化,近期鲁哈尼治下的改革派政府极为隐匿地向美方试探谈判可能,令人大为意外的是,白宫态度极为消极。顷刻之间,美伊双方在谈判桌上的主动权出现了决定性转换。

一、伊朗派系内斗带来谈判可能

美国对伊制裁实施以来,伊朗经济出现断崖式下滑。原油出口从此前高峰期的250万桶/日急速跌至7月的10万桶/日,里亚尔兑美元汇率从制裁前的32000:1暴跌至120000:1。财政紧缩、货币贬值严重影响国内民生,下至日用消费品、上至住房汽车,各类生活必需品普遍出现了价格翻倍上涨。特别是药品进口量暴跌80%,价格高企到普通百姓无法消费,各大医院都出现了严重的药品荒。社会动荡导致失业率大幅升至12%,每三个年轻人中就有一个处于失业状态。按照IMF预计,2019年伊朗经济将会缩水6%左右,消费者物价指数将攀升至37%以上。

哈梅内伊

糟糕的经济现状给政府带来极大压力,导致内部对美态度出现严重分裂,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权力博弈已升至白热化状态。6月9日,225名政界及社会知名人士联名上书最高领袖哈梅内伊,要求无条件推动对美谈判,其中不乏议会国防与外交委员会主席法拉哈·皮谢赫等实权派角色。自上世纪70年代末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始终视美国为至恶仇敌,即便在2013年决定与奥巴马政府开展伊核协议谈判时,这一基本立场也未曾出现变化。目前内部出现的严重观点分歧,在过往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主要体现为两大派系的缠斗:

1.哈梅内伊与保守派

自1989年担任伊朗最高领袖以来,哈梅内伊在政治路线上始终忠实于其前任领袖霍梅尼,对美国持高度敌视态度。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后,哈梅内伊判定这不过是过往30年美伊关系常常出现的寻常往复,打算按照既往经验,保持强硬与美国耗泄。为了统一政府意志,哈梅内伊在内部反复表态,称“如果敌人在你的脖子上架了把刀,你是永远不会想去谈判的”“与美国人谈判简直就是在喝毒药,与特朗普治下的美国谈判等于喝了两瓶毒药”。面对日益见涨的反对声浪,哈梅内伊始终面不改色。对于6月9日的联名信,他在收到后第一时间予以愤怒驳斥,并称“投降比抵抗永远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按照伊朗政体制度,哈梅内伊拥有内政外交的绝对权威。只要哈梅内伊不改变态度,伊朗方面短时间内很难启动谈判。然而,当下伊朗国内如火如荼的反腐败运动或将给这一局面带来质变。今年上半年以来,伊朗最为重要的司法系统发生重大腐败案,关联领域涉及石油石化企业、中央银行和外汇管理市场,国家利益委员会主席、前任司法总监萨迪克·拉里贾尼和伊朗议会议长阿里·拉里贾尼涉案较深。拉里贾尼兄弟在伊朗权势滔天,尽管一直腐败丑闻缠身,但始终深得哈梅内伊赏识和信任。萨迪克·拉里贾尼去年底刚刚被确立为伊朗国家利益委员会主席,主掌国内法律大权和发展大计,被普遍视为是哈梅内伊的接班人。两兄弟在内贾德政府时期曾经多次试图弹劾总统,并在内贾德离任后第一时间将其任命的两位副总统判处监禁。鲁哈尼执政后,两兄弟在内政干预上仍然强势,直接罢免两位部长,逼得另外两位部长被迫辞职。去年9月鲁哈尼接受议会质询时,保守派曾强烈要求弹劾总统,是阿里·拉里贾尼打圆场说最高领袖暂时还没有这种态度,鲁哈尼才侥幸逃过一劫。

在对美态度上,伊朗之所以能够长期保持强硬,与哈梅内伊本人的强硬不无关系,但其政策的落实推动主要依靠拉里贾尼兄弟。特别是阿里·拉里贾尼曾担任伊朗外长,是在伊核问题上总体负责的最高核谈代表。多年来,伊朗国内从议会、专家会到宪监会等一系列实权机构始终由两兄弟治下的保守派控制,如今的腐败案件给这一势力带来重创,哈梅内伊本人的权势合法性也深受影响。7月16日,跟随萨迪克·拉里贾尼多年的副手阿克巴·塔巴里正式落马,伊朗舆论盛传拉里贾尼兄弟被捕在即,如果案情最终做实,伊朗内部派系斗争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伊朗方面的谈判态度可能随即发生质变。

2.鲁哈尼与改革派

作为国内改革派的代表人物,鲁哈尼自2013年执政以来,借奥巴马伊核协议谈成之机,有力推动了国内政治风气的改良。2016年议会和专家委员会选举中,改革派历史性地大获全胜,在主要城市占据了多数地位,这反映出民众对于改革开放、提振经济存在情感向往与现实需要,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了对于伊斯兰革命“纯洁性”的追求。面对保守派在实权部门的围剿,鲁哈尼每一步改革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特别是在对美态度上。对鲁哈尼而言,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是致命的重创,直接毁掉了其赖以维系个人合法性的主要政绩。今年以来,鲁哈尼始终在寻求战略机遇,对内想方设法安抚保守派强烈的反美情绪,对外尝试与美国隔空传电,建立重新启动谈判的可能。

近期,鲁哈尼在美伊关系上的表态出现明显调整,表面仍然拒绝谈判,然而实质上从完全拒绝的极端立场调整为有条件拒绝的中间立场,具体条件为“美国必须取消针对伊朗的所有制裁”。面对西方社会对其措辞的猜测,鲁哈尼婉转地借用哈梅内伊保护自己,称“伊朗的决策程序大家都熟悉,这一决定是在经由最高权力机构授意后做出的”。与此同时,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鲁哈尼两次派出其心腹、在西方受过良好教育的外交部长扎里夫前往纽约,广泛会见白宫、媒体、智库和国会要员,四处展开舆论攻势。在接受CNN采访时,扎里夫罕见地赞扬了特朗普拒绝出兵伊朗的态度,称其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随后不久,伊朗方面令人意外地主动释放了黎巴嫩裔美国间谍尼扎·扎卡。这一决定能够通过保守派治下的司法部门,可以判断鲁哈尼在对美通盘战略的调整上得到了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支持。目前来看,尽管伊朗方面主动求谈的态度非常小心、非常隐匿,但这一关键性转变的的确确正在发生。

二、美国谈判态度由积极转向消极

就在伊朗方面态度逐步转向积极的同时,美国方面的态度却出现了急转直下的恶变。此前,特朗普曾在6、7月间多次释放和谈橄榄枝,当博尔顿等人表态过于严厉的时候,还会直接予以批评。即便是在阿曼湾油轮袭击、无人机袭击事件中,特朗普仍然能够保持克制态度,最后一刻突然撤回战争决议,推动缓和气氛,体现了其坚定的谈判立场。按照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伊朗事务特别代表布赖恩·胡克在国会接受质询时的说法,“本届政府对伊朗的举措纯属防御性,从未讨论过进攻性军事行动,终极目的仍是迫使伊朗回到谈判桌”。

2019年8月16日,英国海外领地直布罗陀,伊朗油轮“格蕾丝一号”。在英国海外领地直布罗陀当局15日决定释放“格蕾丝一号”仅一天后,美国司法部就发布了针对这艘伊朗油轮的扣押令。

1.特朗普起初为何急于推动和谈?

第一,特朗普的战争哲学。特朗普商人出身,对于任何行为所可能引致的经济成本高度敏感,对于权势可信性、安全战略等很多抽象、空泛的概念缺乏深刻理解。早在竞选阶段,特朗普就曾明确表态要推动美国在世界范围内权势收缩,避免在很多不必要的区域浪费经济成本,其执政后在叙利亚、阿富汗、伊拉克均落实了这一选举承诺,并反复要求盟友国家为美国担付防务费用。特朗普本质上对于战争极为陌生、也高度拒斥,其所擅长的是极限威慑并试图达成交易,最终目的绝非战争本身。

第二,特朗普的连任竞选。2020大选在即,美国选举史经验表明,大选前发动战争,无论胜败,对总统而言都是致命的。老布什争取连任时,身承海湾战争和冷战两场巨大的胜利,仍然连任失败,是最好的明证。此外,战争将带来石油价格飙升,彻底毁掉特朗普政府的减税红利与股市奇迹。今年以来,美国各地的平均汽油价格已经涨了35%,在特朗普最为重视的中西部,这一数字在伊利诺伊、俄亥俄和密歇根州分别涨到了64%、67%和75%,这一局面如果继续恶化,连任竞选几乎没有任何希望。

第三,特朗普与奥巴马的个人赌局。2016年竞选时期,特朗普在伊朗问题上打着反奥巴马协议的旗号,得到了保守派选民的支持。在精神世界深处,特朗普的很多施政纲领逻辑极为简单,就是反奥巴马主义,所有奥巴马做的事全是错的、是注定要被推翻的,奥巴马主义已经被界定为一种原罪,所有那些带有其个人标签性的东西,奥巴马医保,奥巴马TPP、奥巴马气候协议、奥巴马伊核协议都必须被逐个推翻。在伊朗问题上,唯一能够战胜奥巴马的方法是签订一个比奥巴马时期更好的协议,而非诉诸战争。如果特朗普以战争的方式赢过奥巴马,双方不具有可比性;如果特朗普使得美国陷入战争泥潭,更是完败给了奥巴马。尽管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斗气,但特朗普的伊朗政策很有可能就是在这样执拗的动机下塑造的。

2.特朗普态度为何又急速转向消极?

一方面,伊朗问题对美国经济的影响力呈现有限性。6月以来,国际油价从年度高点快速回落、保持低位震荡,对美国经济基本面影响较小,使得特朗普逐渐放下心来。近期,特朗普多次表示伊朗问题不足为重,“伊朗的经济真的糟透了,而且还会更糟下去”“我们真的不用着急”“我打算退到后面去,慢慢看就好了”。8月19日,特朗普对伊朗近期模糊释放的谈判态度作了回应,“伊朗或许想要谈判,但看起来他们也不太清楚如何去推动”“就我们而言,我们可以把事情推得非常快。他们现在没办法卖油了,我们的制裁压上去后,他们的油卖得越来越少,事实上比我们想的还要少,基本上只能一滴滴流出来了,所以他们非常想谈个协议”。很明显,特朗普认为美国已经从谈判下位翻身跃到了上位,试图拖垮伊朗经济,静候对美国最为有利的谈判时机。

另一方面,美国国内保守派在伊朗问题上仍持强硬态度。此前特朗普放弃对伊战争,并在军舰遭袭、扣押等事件上态度缓和,在国会遭到强大压力,迫使特朗普指示国务院和国防部部署联合护航有关方案。与此同时,近日特朗普决定继续给予伊朗民用核设施90天的制裁豁免,这是自今年5月美国给予伊朗豁免权以来又一次延期,这一决定也遭到各方普遍质疑。蓬佩奥、博尔顿不赞同总统立场,克鲁兹、鲁比奥等50名国会议员联名上书抗议总统决定。在强硬的内部氛围下,特朗普短期内会对伊朗方面的和谈意向实施冷处理,以避免在涉伊问题上出现政策分裂。

目前来看,伴随着特朗普的注意力和工作重心全面转移至贸易摩擦、美国经济和连任选举,伊朗议题的重要性正在快速下降。这一状况愈是持久,对于身处严酷派系斗争的鲁哈尼而言愈是折磨。保持静默对峙,鲁哈尼对内安抚成本将逐日累积;主动出击谈判,鲁哈尼对外谈判成本将十分高昂。在内忧外乱之下,伊朗被迫采取了“切香肠”的挑衅策略,试图通过制造矛盾,将美国的注意力拉回霍尔木兹海峡。目前,伊朗方面已经提出威胁,每隔60天会逐步减少履行伊核协议规定的义务。7月以来,伊朗已经先后突破3.67%的浓缩铀纯度上限、300公斤的浓缩铀存量上限、重启了阿拉克重水反应堆。如果美国方面始终保持沉默,除了逐步恢复核武能力外,伊朗会继续寻求更为激进的挑衅措施,包括扣押油轮、干扰护航舰队,甚至借也门和叙利亚问题主动与沙特和以色列寻衅制造冲突。

综上所述,自5月美国取消伊朗原油出口豁免权以来,美伊关系已经由美国的“极限施压”时期、转入美国主动求和时期、再转入当下伊朗求和与挑衅并存的新阶段,伊核谈判的主动权已经实现根本性转换,伊朗内政的不确定性很可能会为双边关系调整带来质变。对于下一个阶段的伊核僵局而言,越是安静,很可能越是埋藏着不可预知的巨大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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