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植物园TESTSSSS-白饭如霜

温控中心的落地玻璃墙外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桃树,另一棵还是桃树。每一年立春之日,满树于一夜间即繁花如锦,飞堇,脂红,深碧,宝蓝,细细描两百五十六色,色色炎亮饱满,如焚如煮,如染如屠,使天地为之灰暗,人为之目盲。无穷光华璀璨,集于一花之天国。
      然后,日落前,所有英华缤纷,瞬间灰飞烟灭。来如朝云,去似春梦。一讶之间,已经两重世界。整个春季最美丽的一天,于此默然落幕,连一个鞠躬亦欠奉。
      那时候,山狗总是坐在树下,对一瓶酒,慢慢饮落,镇日无言。当最后的狂乱凋零过去,他站起来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对桃树说:“焰,明年见。”
      焰,是它们的名字。
      它们是秋秋的留念。
      秋秋是山狗的回忆。
      回忆是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后的依凭。




      撒哈拉之眼。由空中俯瞰,它是一座方圆十里的城。坐落于沙漠中最荒凉死寂的所在,却呈现出如一整块翡翠般清澈的绿。无四季无流光,始终蓬勃而绿,比烈日更加暴烈恒久。这是国际环境与人类居住条件研究中心过去三十年中最成功的一个实验项目,在无人地带,创造出了最有生机的绿洲。
      假设我们是从一架摄像机的镜头后看过去,一直看过去,深入到撒哈拉之眼的内部,我们会在门口首先遇到一位长着鸟脸的保安先生。他整天整天坐在那里,唯一的消遣无非是打瞌睡。如果有人要进城,首先遇到的大麻烦就是要摇醒他,考虑到此人一米九四的身高,这实在是个体力活。最讨厌的是,一旦你真的把他摇醒了,他就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绝对禁止你进入城门,一直到你约的人等到屁股抽筋,忍不住冲出来找你为止。后来的拜访者都吸取了这个教训,当他们到来的时候,随身总是带两样东西,一样是铁锤,用于敲保安,另一样是卡夫卡的“城堡”,用于敲醒保安之后的等待。进入撒哈拉之眼,就像人生一样是个悖论。因此,它在科学界非常非常出名。如你所知,越聪明的人越喜欢那些琢磨不透的东西。
      这个悖论其实有一个另外的办法予以解决,那就是:不要叫醒那个保安,自己大大方方的走进门去。理论上,那里有道栏杆挡着,但只要身高在一米五以上,这个高度的跨栏应该都不会造成麻烦。麻烦在于,那些不远迢迢跑来撒哈拉的,通常都从事最高端科学课题研究,这些人宁愿在外面把“城堡”看完两次,都不愿意逾越常规,选择十米助跑之后的轻逸。爱因斯坦之所以几百年才出一个,跟科学家驾御轻逸的能力不足不无关系。
      跨越栏杆,进入城市,我们可以看到非常漂亮的街道,雪白的大理石板连绵铺开,笔直通向远处,无论怎么践踏,都不会在上面留上丝毫的污渍。夜幕降临时候,地板会泛出微微的萤光,足以照亮归去的脚步,却不会打扰初起的诗思。当然,这个地方存在一万年之后,都不会有人跑来写诗。所以设计者的温柔,被证明是一种杞人式的过虑。
      街道的走向按照五行八卦而设置,或精确的说,按照被扭曲了的五行八卦而设置。看上去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人迷路。八卦阵存在一种远古的魔力,所以指南针和全球定位系统都无法解决由此带来的迷路问题。这主要是因为当年的撒哈拉城市规划由中国人负责,而建筑实施由法国人负责。双方都不愿意使用对方的语言或第三国语言沟通,只好大量借用手语和灯语,导致图纸和施工之间,存在二次乃至无数次创造的过程。后来,城里的居民都习惯了带一根以千米计的长绳子,出门的时候把绳子栓在门把上,出来瞎逛一通完了,就顺着绳子闭着眼睛往回摸,千万不能看,一看就出现幻象,物理学家见到牛顿,生物学家见到赫胥黎,空间研究学者看到异形,大家都给吓得不轻,回去就要生病。即使如此,回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绳子太多,会互相绞在一起,要是想知道那时候的场面,捉十五只蜘蛛在一起结网就可以——虽然蜘蛛没有那么笨的。
      在这个巨大八卦阵的东头,如果它确实存在东头这种方向的话。有一座温控中心,它是这个沙漠之城中最早的建筑物,为改造工程伊始保存移栽植物,以及后来培育珍贵物种而设置。其外形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房,顶端看上去是一块普通的天花板,却可以精确分析并分解阳光空气中含有的大部分元素,随后根据管理人员的需要,为植物品种断取特别的选值,造就最奇妙的颜色,最完美的形状,最合适的生物期。过去十年中,在全世界卖出天价的黑色郁金香和载人玫瑰都出于此。号称撒哈拉之眼的中心标志,备受推崇。倘若我们看的时候正是立春过后第三天,那么就可以发现许多许多人,人手一个筐子,围聚在玻璃房子的外面,吵吵嚷嚷。

      立春过后第三天,无论哪一年,撒哈拉版农历上都黄纸黑字写明:宜收割,出行,上梁。虽说这里是热带,这个日子里能去割到点什么,仍然是个疑问。不过长期居住在撒哈拉之眼,无论是博士后还是文盲,人们都已经很有默契的一早抛弃了生物常识,变得听天由命。因此,大家一起清早跑到这里,是来收桃子的。
      桃,蔷薇科,原产地中国,后在全世界范围内广为栽种。春日开花。其植物特征为落叶乔木,小枝光滑,芽有短柔毛。叶互生或生枝叶端,椭圆披针形,锯齿或细锯齿沿,无毛。其果可食。
      简易百科全书植物部桃条,如是说。
      基于人类短视的特点,大多数读者大约都只记得最后那四个字:其果可食。
      也确实都食过。桃子嘛。那种甜咪咪,吃完以后汁液沾手,而且有一个永远都吃不干净的核的东西。
      到底有哪一点值得如此群情汹涌?
      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大家表情都很激动,把桃树围个水泄不通之余,哄哄乱乱还在聊天:“去年我那个,颜色指数差一点,久了表面就不够好看。”另一个则说:“你已经算走运了,居然漏电,动不动弹我一老高,别提多烦。”旁边有人插话:“去年肥料下的都是重手。特意从微软总部概念实验室偷来的呢。今年质量会上有点提高吧。”
      这些人一水都穿着白色的研究人员制服,一水戴眼镜,一水早上爬起来没有洗脸,无论皮色黑白黄红,手里拿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收纳筐,上面印着大字:人居研HSC。听起来完全是某种古怪化妆品,或者某脑子进水的地产开发商所取楼盘名,其实只是人类居住研究中心的中英文缩写而已。
      就在这许多嘈杂当中,忽然有个人的声音从树顶上传来,如洪钟大吕,登时把大家镇住,曰:“别吵,排队。”
      排队是知识分子的强项。不过一分钟,立刻秩序井然,可见刚才那种万头攒动的生猛场面,不过是一种短暂无政府状态下的集体YY。翘首向树上看去,那里有个人胡子拉杂,精赤上身,非常不知识分子的坐在一根树枝上,大马金刀的吆喝:“筐给我递上来!”
      排在第一位的仁兄听令,奋力将手中筐子一抡,倒转三周,呼的就飞了出去,那人将脚尖一挑,恰恰掂到了筐底,轻巧的落在手前,问到:“要十五寸还是十七寸?蓝的还是粉的?”
      下面那个想了想:“蓝的吧,去年我那个是粉的了。还有,十五寸,十七寸我那桌子不大好放。”
      只听一声答应,那人四处看了看,然后一伸手,从头上摘下了一个带液晶显示屏的手提电脑,新鲜,油亮,USB接口上还带着绿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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