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儒学之源三省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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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内省之语,使人读而难忘,而其内省的身后,是诚恳以行,这就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有这样的知行合一,才有了《论语》全书的记录和保全

董彦斌

法学学者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经有两只走丢的羊,改变了两批重要文献的命运。一只是项羽烧过秦王宫之后,那只被咸阳牧童所牵引的走丢的羊,牧童打起火把走入那座本未完全烧毁的王宫,火星掉地,王宫全毁,包括那些本来还在的古籍,一并消失在这片偶然发生的火海当中。另一只是1947年,那只被阿拉伯牧人牵引而走丢的羊。阿拉伯牧人走到死海岸边,走入一个洞穴,于是发现了诸多羊皮卷和纸莎草卷所组成的“死海古卷”,一批文献重现天日。

其实,大多数经典的命运,虽不像这两只羊所关涉的古籍一样传奇,也仍然是跌宕起伏,《论语》当然也不例外。就《尚书》而言,一般所认为的古文尚书今文尚书之争,简直撑起了整部经学历史,然而《尚书》真相到底如何,我们仍然不能窥其全貌。就《诗经》而言,如果没有孔子增删,则其如何在春秋时传播当属一个难题。中国有没有这批古老的歌谣,以呈现那时的语言之优美与情怀之浪漫,以及仪式感之庄严,都属于未知。《论语》同样如此。现在来看,如果没有有子、曾子这个系列的学生们的记录和传播,那些闪光但同样是灵光一现的金句,完全可能稍纵即逝。

谈《论语》时,谈曾子的话时,我们谈到这些古籍的命运与谈论的轻易消失,并非跑题,而是想借此表达曾子的不一般。曾子呵护孔子谈论和孔门请业、请益的风采,这是实践,就能想见其理论的意义。曾子内省之语,使人读而难忘,而其内省的背后,是诚恳以行,这就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有这样的知行合一,才有了《论语》全书的记录和保全。与前期相当礼仪化甚至图腾化的雨师不同,与后世越来越宗教化的所谓“儒教”也不同,曾子的话语和行为,都不过是尽一个读书人的本分,然而给人的启发却是极大。

为了讨论问题的方便,学者们将儒学分为制度儒学和心性儒学。制度儒学,甚至于政治儒学,强调的是向外的一面。世界上的制度,大体上可以分为良制和恶制两种,标准也比较简单。让大多数人恐惧、不自由、饿肚子、不能走动的制度,就不会是什么良制,反之则相对是良制。皮锡瑞在《经学通论》开篇就说:“《春秋》有大义,有微言。所谓大义者,讨诛乱贼以戒后世是也;所谓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改立法制”在皮锡瑞这里被解释为微言,实际是重要的大义,就是要在制度中谋求公正和某种基于此而生发的幸福感。

而心性儒学是向内的,强调内圣。内圣的基础是内省、自励和自我培养,显然,曾子的这番话,既然在《论语·学而》首篇说出来,可见其在内省方面的位置。显然,强调制度和强调心性,只是儒学的两个面向,制度和心性实际上不可偏废。或许,“制度与心性儒学”,才更是儒学的真貌。

曾子以“三省吾身”而开心性儒学之源,其语凛然让人生敬,具有相当的跨时空性,而且根本上也超越了儒家与否,无论一个人是不是认同儒家价值,恐怕都会对这几句话有认同。“我每天都问自己三个问题:帮别人做事情,是不是站在对方角度着想且尽力而为了?和朋友交流,是不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有没有没办到的?我学到的东西,我有没有温故,有没有牢记?”

什么是曾子所讲的“忠”?朱熹曾说:“尽己曰忠,推己曰恕。”这就是说,竭尽自己的努力,就是“忠”。段玉裁把“忠”解为“尽心”,是与朱熹同。《广韵》解忠为“无私”,应属一种过度解释,尽到自己的努力,不代表无私,有私而尽力,其实是一种更可持续的忠。

按照曾子的说法,“忠”本来是在平等的双方之间进行。但是,这个忠也应该有相当的缘由,陌生人只有在特定情形下,才能忠起来,例如在危急时刻,虽是萍水相逢,一声托付就可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友人则更有忠的前提和忠的责任。

《后汉书·独行列传》记录了范式(字巨卿)和张邵(字元伯)的故事,与我们这里的讨论相关:元伯寝疾笃,同郡郅君章、殷子徵晨夜省视之。元伯临尽,叹曰:“恨不见吾死友!”子徵曰:“吾与君章尽心于子,是非死友,复欲谁求?”元伯曰:“若二子者,吾生友耳。山阳范巨卿,所谓死友也。”寻而卒。式忽梦见元伯玄冕垂缨屣履而呼曰:“巨卿,吾以某日死,当以尔时葬,永归黄泉。子未我忘,岂能相及?”式怳然觉寤,悲叹泣下,具告太守,请往奔丧。太守虽心不信而重违其情,许之。式便服朋友之服,投其葬日,驰往赴之。式未及到,而丧已发引,既至圹,将窆,而柩不肯进。其母抚之曰:“元伯,岂有望邪?”遂停柩移时,乃见有素车白马,号哭而来。其母望之曰:“是必范巨卿也。”巨卿既至,叩丧言曰:“行矣元伯!死生路异,永从此辞。”会葬者千人,咸为挥涕。

范晔在解释《独行列传》时说到“结朋协好,幽明共心”两个词汇,指的应该就是元伯和巨卿。我们读到“素衣白马,号哭而来”这句,自己都会热泪盈眶,就是为这对友人叹惋。我们可以看到,元伯身边两位友人讲自己已经“尽心于子”,这就是段玉裁和朱熹所讲的“忠”了,然而元伯认为这都是“生友”意义上的友好。而“死友”意义上的友好,是要托梦,是要千里素衣白马而来,是要看一眼送别再走。在元伯的理解当中,生死是最大的“一期一会”,生死送别是友人之间最大的忠。

显然,曾子所讲的“忠”,就是元伯身边友人所讲的“尽心”,这是一种日常当中的忠,生活中的忠。但元伯巨卿的“死友”之忠,更像是曾子话语的高级解释版。范晔之所以写入《后汉书》,就是因为“操行俱绝”,让我们可以看到普通人所能达到的境界,就像一泓泉水,照见人心。

责编:马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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