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秉杉︱《吴宓评注顾亭林诗集》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宓宁以诗僧终,即对K亦有吴梅村之视卞玉京者矣!

——1937年7月27日

K在吴宓心里的位置很复杂,想到吴宓为了讨好K,三天两头代写论文,虽满心抱怨却笔耕不辍的日子,痴情且不说,学问一定不错。买来诗话、亭林诗评注等书一观,评注粗翻下来,内容不多,毕竟只注了二十来天,隔三差五跳出几个英文单词,在诗注中也算难得。

除了单词,梅村是评注中的常客,也是吴宓评注亭林又与亭林保持距离的理由。亭林诗有脾气,和梅村不同。只要在亭林诗里看到和梅村有关的诗句或梅村也聊过的话题,吴宓一定会立刻提示,比如“桃叶歌,歌宛转,旧日秦淮水清浅”。吴宓读到这里,马上想起他最爱的梅村和卞玉京弹琴,写下作为注释,读来并无新意,但评注中“卞玉京”的名字击中了本人模糊的视线,如果近视度数再高点大概就看不出了。书中所写并非“卞玉京”,而是“卞王京” (页80),差了一点。吴宓爱梅村,也爱K,不会错写玉京道人的名字。

翻回第一首《大行哀诗》,这完全是用血泪泡出来的诗,最后一句“小臣王室泪,无路哭桥陵”,典出《哀江南赋》“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句,评注却把《哀江南赋》作者“庾信”写成“庚信” (页1)。所以当看到庚肩吾 (页73)时,就知道这一定是庾肩吾了。继续翻下去才发现这本薄薄的书里居然出现了很多最熟悉的陌生人。

吴宓

先说两个亭林的老友——归庄和潘柽章。“归奇顾怪”的情谊不必多说,青年时一起吟诗,一起举兵,中年后亭林漂泊在外,归庄一直记挂于心,书札往还,念念不忘。当年顾叶世仇,归庄写信施压叶方恒,说信中所言“皆所谓爱宁人”也,宁人是亭林的字。如果说归庄和亭林是心心相印,那潘柽章和亭林则是志同道合,惜惨死于明史案中,好在弟弟是亭林门生,也算是一种弥补和延续。但是,这两位老友的名字在评注里竟是“归壮” (页77)和“潘柽” (页139),这让亭林情何以堪。

亭林友人比较多,再为李因笃抱个不平,李因笃对亭林来说是救命恩人一样的存在,也是亭林晚年托付著述的人。亭林因诗案入狱后,他奔走燕中急驰济南多方营救,亭林称他为“急难良朋节,抚危烈士情”。李因笃在亭林诗中出现频率很高,是他笔下的天生,也是他笔下的子德,但评注却给他改了姓,写成“林因笃”。

再翻一翻,看到两个大人物,都是禁毁界的红人,其一是“餞谦益”,其二是“龚鼎孽”,这种改法如果在四库禁毁时企图拿来遮掩本名基本是无效的。餞谦益把金光闪闪的“錢”姓改成了“餞”,而龚鼎孽在书里出现不止一次,颇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除钱谦益和龚鼎孳,还有一些年头较早的学者也被改了名,比如“刘故” “颜廷之”“文中字”,文中字是文中子,颜廷之是颜延之。刘故原来是刘歆,这个名字他爹刘向八成是不会同意的,毕竟爹本名更生,儿子叫故是打算和爹死磕。年头稍迟的学者有个叫“王永”的,和亭林一样热爱搜罗碑拓,此人原来是春融堂堂主王昶。那么,贤而有德,早睡晚起的“宜王”又是哪位,从王后正在披头散发向他脱簪请罪来看,这人必是宣王。还有个“二郎”,让人有些许困惑,但因为提示是嵇康写的诗,则是二郭,二郭是嵇康的两个郭姓友人郭遐周与郭遐叔,二郎容易联想到哮天犬。

说了人名,再来看几个书名篇名。首先是《历代微信》 (页76),这么超前的书名让人眼前一亮,作者是钱邦寅,那这书应是《历代徵信录》,所以当后面看到《式徵》时,立刻就知道一定是《式微》。再看一篇序,叫《林朱斗抖诗序》,这么花哨的序名让人陷入沉思,原来这是《朱子斗诗序》,“林”是亭林的林,不小心拉到书名里。同理,《参明史》《参文中子》的“参”、《史记酷》的“酷”、《宫苑记旧》的“旧”都是强行拉入,应属上或属下。评注还常把篇名或篇名的最后一字当作诗文本身,《楚辞•九章•怀沙》篇名“怀沙”、《礼记》篇名“檀弓下”的“下”、“明堂位”的“位”都被置于所引诗文中,如“《礼记•明堂》:位有虞氏之两敦”应作“《礼记•明堂位》:有虞氏之两敦”。《明史•志兵》实为《明史•兵志》,而《明史•乐府》大概是把卞玉京的那一点挪到这里了。

“塵”和“麈”是容易让人紧张的两个字,毕竟《挥塵录》的尴尬过往仿佛就在昨天。评注终于用了麈 (页151),但这里其实反倒应该用塵,讲的是《世说》里刮过的一阵大风,东晋时刮过几场大风,要么刮来灰尘,要么风吹帽落。这一次,王导用扇子拂去灰尘,说“元规尘污人”,表示对庾亮权贵气焰的厌恶,元规是庾亮的字,后以“元规尘”或“庾尘”暗讽位高权重者盛气凌人,亭林诗中说“黄尘污人衣,数举西风扇”即用此典。麈和塵如果区分不了,那至少不能把东郭先生“衣敝”看成“衣敞”,衣服可以破一点,但敞开就有点不大得体了。

另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话是“兼适中西大学” (页174),这是介绍明清之际天文历算学家王锡阐,也是潘柽章和亭林的友人,检《清史稿》本传,有“兼通中西之学”,盖即此。还有个“丙關學士” (页117),是讲亭林三外甥之一徐秉义,虽然不及徐乾学和徐元文有名,但人家是“内阁学士”,还是要稍微给点面子。

评注中的别字基本来自形近讹误,己已巳、戊戌戍成、人入、日曰、傳傅这五组是评注别字的重灾区。其他还有石马作后马,党锢作党個,九看成元,元又看成二,周颙写成周颐,郎顗写成郎顓等。地名问题不再举例分析,比如乎城、长少、就王庙、曲埠等。

除了别字,有些标点也需要调一调。比如评注援引《汉书•郑当时传》为例,其中“先是下邽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应作“先是,下邽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无须再作译释。

评注序言写得还是很用心,从日记中梳理了吴宓1937年阅读亭林诗的记录,颇有便于了解这一时期吴宓的读书生活,却不知为何少了首次阅读记录,借此补上,七月十六日:“昼寝。醒后,读《顾亭林诗集》。”

来回翻了几次,又看到个康熙二三四年 (页151),顿时觉得《康熙王朝》的主题曲没有白唱。记得张晖在《朝歌集》里说希望此书再版时须仔细勘误修正,以免明珠蒙尘。《南方都市报》也刊载过一篇文章《〈吴宓评注顾亭林诗集〉的错误和缺陷》,说看出此书四百三十五处错误,制成近三万字的表格,还说“日后如能披露,或可为完善吴宓评注本略尽绵力”,其实如有机会将手稿影印出版,也是很好的选择,毕竟吴宓的字并不难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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