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章汝奭先生交往二三事

2019年9月7日,是海上文化老人、书法家章汝奭先生辞世两周年。澎湃新闻获悉,经过两年编辑的《几许清气——章汝奭先生纪念文集》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了白谦慎、乔榛、李仲谋、谷川雅夫等

章汝奭先生

弟子与友人的忆念文章十多篇。章汝奭先生也是“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的学术顾问,生前为《东方早报》与澎湃新闻撰写了大量文艺评论与鉴赏文章。澎湃新闻特选刊《几许清气——章汝奭先生纪念文集》中收录的原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李仲谋的文章,他回忆了初见章先生的情景和交往中的点点滴滴,“章汝奭先生写字,各体皆善,小楷更是一绝,特别是蝇头小楷当世罕有其匹。”为纪念

章汝奭先生,上海安簃艺术空间还将从

9月11日起举办“清气满乾坤——章汝奭、白谦慎师生作品展”,展出

章汝奭、白谦慎

师生二人难得一见的书法作品。

即将出版的《几许清气——章汝奭先生纪念文集》

初识章汝奭先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然而刚刚来往三年,彼此已身处不同的世界。人生无常,大概若是。近年我作为“龙华”常客,陆续送走多位耄耋老人,按说久经沙场,对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内心已淡定了很多,但是每每想起章先生,想起与他短短几年有限的交往,一种浓浓的怅惘与遗憾总是弥漫在心间,久久不去。

章汝奭先生(1927-2017)

初见章先生

其实听说章先生是更早的事了。上海博物馆捐赠人之一朱仁明女士曾任佳士得公司驻中国代表,偶然听她说起在古北住着一位她很尊敬的章老先生。因未多问,以后也就没有更多的信息。与章先生相识要晚到2014年初了。经好友章晖引荐,章先生同意我们夫妇前去拜访。那天下午,与章晖约好一起来到古北路上的章家。没想到这是一个普通住宅小区中的一套很普通的老式公房。章家在一楼,门道有点暗。门铃响过,人未至声先到“来了来了”。门一打开,是一个面容清矍的老人,背微弯,但神清气爽。我们跟着章晖叫“章老师好”,章先生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看到章晖递上来的茶叶,立马说:“哎呀!章晖,我不是跟你说过什么都不要带?来我这儿千万不要带东西,没法儿弄。”一口韵味十足的京片子令我颇感诧异。稍后才知道,这是章先生从小在北京生活的缘故。

章先生的屋子并不大,只有两室户,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但窗明几净,简朴整洁。朝南的书房外连着天井,从室内看出去,满眼的绿色。章先生坐在窗边的书桌前,被书籍、纸张、文房用具以及一些各式的小摆设包围着,空间有点局促,但书卷气十足。

章汝奭先生简朴的书斋

章汝奭先生在清代散叶纸上书王渔洋诗

与章先生的初次会面,彼此没有无聊的客套。不过作为小辈,初时我们略有些惶恐和拘谨,但很快便为章先生的坦率随和所感染,说话逐渐轻松起来。先生问起章晖近日读书和习作的情况,随时给出自己的建议。当了解到我的工作和专业时,他拿出一两件家中的瓷器,说是有点年头的老物事,自己不懂,客气地请我“指教”。

章汝奭先生(右)与本文作者原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李仲谋。

那天下午,章先生兴致盎然,滔滔不绝。期间不时拿热水瓶我们的茶杯里添水,还绝对不许动手帮他。先生从自己近日的书作谈到书法界的时弊,从他的诗词创作谈到一个人必要的古文修养,从他在外贸学院首倡专业课英文教学谈到掌握英语的重要……可以说,这半天时间与我而言信息量太大了!内心可谓是波澜起伏,或敬仰,或感佩,或惊异,或惭愧。与先生产生共鸣时,只觉脑门充血;听他随口吟诵古文,又如芒刺在背。离开章家时,我们夫妇的共同感受就是为何没有能够早点认识这样一位学贯中西、博学多识、个性鲜明的文化老人?我也接触过不少学界长者,但章先生给人的这种震撼实在是久违了!章晖讲,每次她拜访章先生,可以说都是灵魂洗礼的机会。

章汝奭先生

章先生的蝇头小楷

章汝奭先生写字,各体皆善,小楷更是一绝,特别是蝇头小楷当世罕有其匹。对此,书届同行已多有精当的评价,所谓“字字珠玑,密如蚁点,而点画沉着,结体舒展,罗罗清楚”。章先生在自己的长文《临风听蝉》中说到小楷的重要:“当今许多人写字‘能大不能小,能草不能楷’,这不行,就像古人有云,‘不善山水者不得谓之画家,不善小楷者不得谓之书家’。这些都是值得认真考虑的。”我非书道中人,做不了书法艺术的分析,只是自己也偶尔练练小楷,纯粹是出于实用主义的思想。我临摹过钟繇《宣示表》、王献之《十三行》、米芾《向太后挽词》等,理解不深,进步缓慢。对于章先生宽博大气的小楷作品,第一眼就朴素地喜欢上了。每次欣赏,都是爱不释手,揣摩良久,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句话一句话地读。有时当经典古文来读,细细体会词句的深意,比如他的“十至文”;有时单纯地把脑子放空,只看字的形态,似乎面对着千姿百态的一个个人。时间就这样消磨的很快,但内心安静平和,很是适意。看章先生写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把5000余言的经文通读一遍,再结合字与行的玩味,那真是一种精神的修炼之旅。

章汝奭书法

章汝 奭书法

说到蝇头小楷《金刚经》,直观上最令人称奇的是章先生的书写方法。难以置信一位九旬老人,在纵仅2至3尺的窄幅宣纸上书写洋洋洒洒5104字的《金刚经》,浑厚停匀,气象万千,每行长达200余字,“全凭目测,不用影格”,这需要怎样的眼力、手力、定力和精力!在章先生家里初次见到他的一幅《金刚经》,瞠目之余,我问章先生写这一篇大概需多久?他说要一周。这样算算,平均每天他要写700多蝇头小字!回家后我试着拿只水笔写那么大的字(因为毛笔写不来),不到半行,已是眼力不够,难以控制,由此深切体会到章先生手下功夫的厉害。

很荣幸也很惶恐,章先生赠与我一幅小楷《待漏院记》。在纵13、横21厘米的尺幅中,写有700余字。其实,技术之于章先生只是其书法作品的一个方面而已,他更注重的是书写者的学养和品德,注重古人文章的深意。大家所熟知的章先生提倡的“十至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用人生品读了六十年”的经典古文,他选择这十篇文章的原则主要就是从如何对待人民、对待人生以及教忠教孝等几个方面考虑的。《待漏院记》为北宋王禹偁所作,是一篇规劝执政者要勤政爱民的政论。章先生将此书作赠我,其用意自是明显,正如他在题跋中所言“愿异日执政者得之以为座右。”为此,他还不时关心我在博物馆的工作,叮嘱要做个好领导。

章汝奭书法

章汝奭先生题签

章先生与章师母

在与章先生的交往中,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对已故章师母的深情。初识章先生的时候,章师母已去世半年多。那天,章先生就谈到了夫人陈文渊女士,谈他们的相濡以沫,谈他们六十五年的相依为命,尤其是章师母无论何时对他始终不渝的支撑,以及在重要关头为维护家庭所表现出的巾帼气概。这让我们在唏嘘之际对章师母十分神往,只是遗憾此生无缘得见她老人家的绰约风华。

章汝奭先生与夫人陈文渊

最初几次拜访章先生,他几乎都毫无例外地会主动回忆起和章师母之间的点点滴滴。先生乃真正的性情中人,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每次谈到动情之处,都潸然泪下。他经常给我们读自己写给亡妻的诗作,那种情真意切、那种凄婉悲痛,从一位九旬老人的内心真诚地表达出来,这让在座的人唏嘘不已,不知所措。可见章师母虽然已走了一段时间,但她的去世对章先生打击甚大,恐怕早已是痛彻心肺的了。

所幸时间是最好的医生,章先生的心伤后来平复了许多。作为后辈,我们也希望能说些有用的话,给先生些许安慰。有次与章先生聊天,在谈及他常写常读的《金刚经》的时候,我说个人理解《金刚经》的主旨无非就是“放下执着”,章先生您那么熟悉《金刚经》,对世间生死早已了然,一切均可放下。师母先走,地下有知也定然不希望看到您这么执着于悲痛和思念之中,定是希望您和家人平安吉祥,她才放心。这些话似乎对章先生有所触动,但我知道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哪!

章汝奭先生悼妻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以此对照章先生和章师母,十分贴切。但有时想来,凡事皆有两面。夫妻情深,似乎也好也不好。好的方面,此乃人生之根本追求;不好的方面,一人先去,另一人便痛不可当,难以自拔。章先生夫妇如此,我的恩师汪先生夫妇亦是如此。每与妻谈及此事,她总说我们说好的,她要自私一些,当我们老了的时候,她必须先我而走,以免在世之痛。我说好吧依你,我也许比你更能撑得住些。

章家的小狗

章先生家中养着一只“老好白相”的泰迪小狗,是他平日里重要的陪伴,是外孙女丹丹买给他的,叫“Chocobo”。我们每次到章家拜访,小家伙就跟着主人一起来开门,兴奋地穿梭跳跃,摇头摆尾,左闻右嗅,但从不吠叫。我太太天性怕狗,头次看到Chocobo跑过来,连忙摆手后退,“弟弟,弟弟,别过来!不要动!姐姐吓(ha)侬!”小家伙立马站住,不解地看着,但过一会儿就又想上前表示友好。一看这情形,章先生说小朱你不用怕,Chocobo很乖的,“Chocobo过来!到爷爷这儿来!”看我太太还是提心吊胆不放心,章先生索性就把小狗关到卧室里去,但小家伙哪里受得了这个!爪子把卧室的门扒得刺啦刺啦响。章先生于心不忍,就把他移到书房通往天井的门道里。隔着一层纱门,Chocobo能够看得到我们,迅速安静了下来;但时间稍长,他就又耐不住了,不停地弄出些声响。无奈,章先生打开纱门,把他抱到半人高的书柜上,不让着地,叮嘱道“待着别动”,小家伙于是乖乖地蹲在柜台上,看着大家,一声不吭。后来熟了,我太太知道他很乖,慢慢不怕而且喜欢了,Chocobo总算达成了心愿,还是和章先生待在一起,安静地卧在爷爷脚边,似懂非懂地聆听着主客间的谈话,偶尔悄悄爬起来动动走走,这时章先生一声“Chocobo——”就立马把他叫了回去。

章汝奭先生与身边的泰迪犬Chocobo

章汝奭先生与顾村言画作

如今,爷爷不在了,Chocobo随着丹丹生活,看丹丹发的微信朋友圈,“小巧”与以前的打扮有所不同。不知在他那极聪明的脑袋瓜里,是否还惦念着慈爱的爷爷呢?我想会的。

2017年6月的某日,我打章先生家里电话没人接,经询问他外孙女丹丹,始知他因病住院,尚无大碍。于是去市第六人民医院看望,那是与章先生见的最后一面。他瘦了不少,精神犹可,只是气力不足。待了没多久,他就赶我走,说你单位里事情多,别多待了,快去忙吧!我说章老师您安心养病,出院回家后我再去看您。临别出门,突然有些不舍,回头的一刹那,看着他仍在举手示意,不禁眼中一热,鼻子发酸,于是匆匆离去。不意就此永别,再见已是在龙华的归源厅了。

此时的章先生躺在鲜花中,面容安详。想来已与章师母相见于天上,再不分离。而他在世时的一切“执着”,包括对老伴的思念、对书学的认真、对时弊的愤懑,都终于可以放下了。

而我,我们,至今却放不下对他的想念。

章汝奭 王世禛《秋柳》四首并序 18x55cm 成扇 2006 局部,上海安簃艺术空间将展

章汝奭 自作诗《晚岁行》 96x47cm 纸本 2017,上海安簃艺术空间将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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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几许清气——章汝奭先生纪念文集》编后记

2017年9月7日上午,惊悉章汝奭先生逝世。下午,我们与顾村言兄相约,来到章先生府上祭拜。走出章府,我们三人便商议如何纪念章先生,当即议定了三件事:第一,开一个章先生的追思会;第二,编一本章先生的诗文集;第三,编一本章先生的纪念文集。追思会,由顾村言主持的“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主办,梅俏敏小姐主持的安簃画廊协办,当时,恰巧章先生高足白谦慎教授的书法个展刚刚在“安簃”布展完毕。后两本书,则由我们两人编辑。

在追思会上,我们向与会师友报告了编书的设想,得到了肯定与支持。我们二人又作了小小的分工:石建邦负责约稿,李天扬负责编辑。

缘于章先生的感召力,也缘于诸位师友的倾力支持,征稿和编辑工作甚为顺利。身为编者,每拜阅一篇稿件,都是一次感动,一次洗礼。

书名《几许清气》,源自章先生斋号“得几许清气之庐”。

我们约请白谦慎先生为《章汝奭诗文集》作序,白先生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为题,阐述了章先生作为一位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和家国情怀。而这个内容,又恰恰是本书文章并未详议的部分,因此,我们将此文亦作为本书之序。

本书分两辑,辑一,是章先生逝世后的怀念文章;辑二,是叙述与章先生日常交往的文章。文章先后依作者年齿为序。

感谢上海书店出版社杨柏伟兄,一口应允担当本书责任编辑。章先生的《晚晴阁诗文集》,正是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胜缘也。

感谢诸位师友的支持。因为怀念章先生,我们聚于此。亦胜缘也。

戊戌芒种,石建邦、李天扬谨记

《几许清气——章汝奭先生纪念文集》目录

士不可以不弘毅               白谦慎

辑一

眇眇兮予怀望                李汝铎

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乔 榛

不求闻达 书品自高             车鹏飞

我的忘年交章汝奭 孙林全

一部永远无法卒读的宝典           吴鸿清

记忆中的章汝奭先生             祝君波

记与恩师章汝奭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      白谦慎

忆章汝奭先生                谷川雅夫

章汝奭先生的“心有不甘”          张立行

清气几许                  邵 琦

时代潮流中的“退守”者           唐吟方

怀念章汝奭先生               蔡毅强

扬厉伟绩不须名               李天扬

怀念章汝奭先生               石建邦

不著俗尘始自然               曾 文

当代大儒章汝奭先生             石进旺

“他年偶话迂翁事,只当临风听暮蝉” 秦金根

与章汝奭先生交往二三事 李仲谋

清风傲骨,从未合时宜            顾村言

笔下无尘妙入神               邵仄炯

记章先生的“夹棍”说            戴新伟

忆章汝奭先生 祝 帅

辑二

我的老师章汝奭 白谦慎

凌云健笔意纵横               白谦慎

欣于所遇 曾 文

斗室与气象 秦金根

名士之风 韵胜绝俗             范国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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