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观涛 刘青峰:为什么道家不能成为中国传统的政治主流?

在春秋晩期,孔子奠定了以儒学为中国文化核心价值的基础,开创了以道德为终极关怀和制度正当性根据的文化大传统。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儒家和对其反思、批判、部分否定和全盘否定的种种思想,共同组成了中国文化博大而深厚的基础。

道家:对儒家价值的全盘否定

讲先秦中国文化的超越突破,人从社会中走出来,追求不依赖于现世社会的终极价值,不能仅讲儒家(关于儒家与中国的超越突破,请参见《金观涛 刘青峰:“以道德为终极关怀”--中国文化大传统的奠基与演变》),道家亦是如此。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庄子的话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表明儒道两家的人生关怀都在现世,不以超现世的彼岸天国为思考人生意义的出发点。道家和儒家一样,高度重视个体的自觉,如何在现世实现人生价值,过好自己的一生。儒家强调,君子求诸己、反身而诚,追求道德完美,获得乐莫大焉的生命意义。道家认为,人只要有足够的智慧认识到天道即自然,就会自觉地选择度过自己的顺其自然、无挂虑、逍遥自在的人生。因此,从文化的超越视野上看,重现世和靠自己这两点,儒道两家是一样的。

那么,为什么道家不能成为中国文化大传统的政治主流呢?对比分析儒道两家的思想结构,可以看到道家主张全面否定儒家的价值。不要从《道德》的书名,就以为老子推崇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道德。二十世纪出土的《道德》也叫《德道》。“道”字的本义是通往某一目的地的道路;“德”字由心、行、直三字构成,意思是“心、行之所陟”。老子写《道德》,是要告诉人们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合于道之人生,这个道是否定儒家之道德追求的。

儒家的基本精神是个体意志指向善,善具有确定的价值,对应着一组礼仪规范,人追求道德目标就应该遵守这些规范。道家否定儒家,首先是根本否定任何确定的规范。《道德》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如果道是可以说出来的(第二个“道”字),就不是常道了,“常”也是指道。老子的知,不是孔子说的对礼义廉耻等道德的知,而是理解“常道”之明,即“知常曰明”。什么是常道?老子说“反者,道之动”,道的本质内涵是“反”,即返,世界上哪有什么固定的规则啊!常道是“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往复循环、流变着的,没有规则、变化无常才是道。依此,道家认为任何确定的规范都是没有意义的。道家第一个观点,可称为反规范。

儒家认为普遍之好的善对应着确定的道德伦理规范,道家以顺其自然来否定这种善。老子也讲善,但对善的理解与儒家完全不同。在道家眼中,根本不存在什么有确定内容的善,善是自以为聪明的人造出来的:“智慧出,有大伪”;儒家提倡的那些道德礼法,不过是因为“大道废,有仁义”。老子以水的品性来喻善,讲何为道。他说,最高的善就如水那样,水滋养万物而不争利,安处众人讨厌的低下地方,差不多可以说水接近于道吧。在老子看来,要做到善,应该如水那样任其自然,而不必刻意探问追求什么是代表普遍之“好”这个问题。任何价值都是人施于对象的主观评判,因人因时而异,无所谓确定的好与坏。道家认为不存在确定的价值,因此,符合道的正确态度是听任自然,它是什么样就怎么样,既不肯定,亦不否定。道家的第二个观点可称为自然。

儒家讲的道德是向善的意志对应着一套行为规则,道家先否定了善是具有确定内容的好和特定的行为规范,进一步还要否定对道德的理解,即所谓向善的意志及其指向。道家也讲“德”,但道家的德必须符合变化无常、没有形迹和具体规定性的道。因此,道家的德行是没有确定指向、没有具体内容,任其自然的“无为”。老子说:上德之人不以德为德,才是有德;那种德性差、害怕失去德而刻意追求德的人,才是无德;礼不过是因人的不忠不信而设立,是祸乱的开端。道家认为,符合老子所说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德,表现在“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道家第三个重要观点,是以“无为”来否定向善的意志。

道家这三个主要观念,第一是反对既定规则,第二是价值的好坏会不断向反面转化,第三是无为,否定向善的意志,不要有任何执着,它们全是由否定儒家而来的。劳思光先生曾用“情意我”来概括道家所主张的个人精神追求,我认为非常准确。何为情意我?情意我是对儒家以道德为终极关怀的德性我的否定。道家对儒家的全盘否定,可以解放人的精神,使人由谨小慎微的德性我转变为自得其乐的情意我。但是,按照道家这些主张,除了有可能适应于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群居小社会外,显然不能作为建立大而复杂的整全社会的理论基础。因此,道家只能作为儒家的反思批判者而存在,而不能成为中国政治文化的正面价值和基础。

老子开创道家,庄子进一步深化、拓展了老子思想。老子讲“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到庄子看透世间一切,认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演变成了齐物和齐论的论说,达到更加洒脱的逍遥境界。在庄子看来,任何生物,草木自然,大至鲲鹏小至蝼蚁,貌如西施或丑八怪,有无形体,生与死,统统一样,这叫齐物。因此,儒墨之徒那样爱评论是非、好坏,正如同幼鸟鸣叫,没有任何意义,这叫齐论。庄子说,任何事物和言论都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庄子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破除对有形体的事物、生死的执着,破除对言说正确与否的执着。这个很厉害啊。

那么,庄子的自我是什么呢?我觉得劳先生的总结非常之好,念一段他的话:“盖自我观赏流变之世界,既无所求,亦无所执;形躯固不为累,知识是非亦不系于心,不唯觉时‘无忧’,寐时亦不梦矣。”这种达人,“并不求理分之完成,亦不作舍离之超越。不求事事如理,不觉一切法空。只是顺物自物,观赏自得”。因此,老庄与孔孟的根本差别在于:“此所以为‘情意我’之自由境界,而非‘德性我’所显现之主体自由。”

讲儒家和道家的关系,需要强调两点。其一,从文化的超越视野来看,虽然道家主张的情意我是否定儒家的德性我,但其超越视野和儒家一致,仍然是个人在现世的精神追求。道家主张的无为、无执,物我两相忘,是身处此世但不干预任何事物的观赏逍遥,一旦道家讲舍离世,就不是道家而是佛家了。儒家作为正面的基本价值存在,道家作为否定儒家的价值存在,二者共生。有儒家,就一定有道家。全盘否定儒家一定是回到道家,这种共生现象贯穿在整个中国文化的传统中。所以道家文化是作为儒家文化的补充,非常发达,也是中国人博大精深的思想和智慧之源。

其二,在中国文化的演变中,道家作为否定儒家的存在,对儒家理论的提升、对融合外来文明--如印度佛教,有不可取代的重要功能。先秦道家否定儒家而主张的相反价值,主要有反规范、情意我、无为、自然和养身这五个方面。老子和庄子否定儒家的侧重点有所不同,老子强调无和无为,更多地表示否定本身,而庄子的自然则指向否定的结果。东汉末期由于对汉代儒学价值的逆反,道家价值成为新的道德追求,这是儒学演化的内在动力,演化正是沿着老子的无为与庄子的自然两个不同方向展开的。也与魏晋玄学兴起和印度佛教的传入有关,另有文章展开讨论。

从道家和儒家的关系可以看到,任何一种实现了超越突破的文化,给定一个明确的人生意义的价值取向后,批评和否定这个价值方向的主要思想,也属于这个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道家是对孔孟儒学的全盘否定,给出另一种人生意义。如果不是全盘反对而是部分否定儒家者,便是我们今日所知诸子百家中的另一些流派,如名家、法家和墨家。

名家:名与实剥离以否定儒家

中文“名”这个词有两重意思,一是名分,二是指事物的规定性。前者是道德问题,后者涉及逻辑、哲学。孔子最注重正名,他讲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和“唯名与器不可假人也”两句名言,直到今天还常被引用。在名与器中,名是指名分、名教,即伦常秩序的等级及道德规范;器是按名分规定的礼仪,使用与身份等级相称的器物、配乐、衣饰等。儒家最重视名的社会功能,为了维护礼教,一定要正名,而对抽象的哲学问题兴趣不大。先秦有关名的逻辑哲学问题讨论,后来被主流的儒家道德论述掩盖了。荀子专门写了《正名篇》,虽然也涉及一点逻辑问题,但他讲名,主要还是为了区别身份的贵贱。

除了从道德规范上谈名,名还具有规定性及其关系的意义,因此,思想家也会从逻辑和形而上角度来讨论名。所有怀疑、批判儒家的思想流派,包括道家、名家、墨家,都有形而上的思考兴趣。前面已讲过道家,另外的两家,一个是以“名”命名的名家,另一个是墨家。先简单讲讲名家。先秦名家留下的东西不多,名家对儒家从道德规范谈名,完全没有兴趣,名家最著名的辩题是“白马非马”、“坚白石离”。人们一提到名家就说是诡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和青峰曾探讨为什么先秦思想家没有发现逻辑学的三段论,翻看了不少中国哲学史书,看看任继愈(1916~2009)的书,看看冯友兰(1895~1990)的书,看他们如何解公孙龙(前320~前250)的“白马非马”,都讲得令人一头雾水。后来找到劳思光的书,几句话就讲明白了。他指出,“白马非马”的论题,关键在于弄清楚“非”字是什么意思。“非”这个词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否定同一性,另一个是否定类属性,这两类否定都是用一个“非”字,很容易带来意义的混淆。名家讲“白马非马”中的“非”,是否定同一性,白马当然和马不是同一的。所以,公孙龙讲你要选白马,就只能选择白马;而你要选马,那么黄马、黑马什么马都可以。因为“非”还具有否定类属性的意思,毫无疑问,白马当然是属于马一类的。如果把“非”字的否定类属性和否定同一性两个意思搅和在一块,“白马非马”就变成诡辩了。假定搞清楚了“非”的不同含义,就一点诡辩都没有了。

劳先生还指出,“白马非马”命题中,“白马”由白和马两个概念组成,二者中白与马无涉,白只是马的属性;这是中国最早提出的性质独立存在之说,与柏拉图《巴门尼底斯》篇的理念说有近似之处。柏拉图的理型论,是古希腊超越突破以求知为终极关怀的结晶。虽然先秦名家和墨家在逻辑上都有重要发现,但是并没有发展出古希腊那样的逻辑体系和理型论。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名家把名与实相剥离,是为了否定儒家以“名”来指称道德,而并没有更高的理性逻辑追求。这表明,在不同的超越视野中,文化发展的方向是不同的。

法家

法家也是部分地否定儒家。今天,有许多人推崇法家,还有人为追求法治,想在中国传统思想找资源而提倡新法家,他们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把法家和西方法治混在一起,那就错了。二者的差别又在哪里呢?任何社会都离不开法,法是治理国家和维护社会秩序所必需的。中国历代都有法,有很细致的法典,它们和道德不一样。但是,法背后的精神和价值是什么,不同文明是不一样的。

古希腊文明是以追求知识作为终极关怀,所以古希腊哲人认为,人可以通过追求知识去认识自然法,法治传统的背后有更高的价值,这就是理性。这种理性后来被基督教吸收了,自然法也发生了分化及转型。历史上,在西方传统社会的法治精神中,一个是对上帝的信仰,另一个是理性,强调逻辑、数学以及依靠规则来治理。法律的具体条文,不能违背上述法后面的精神。先秦法家思想的来源是对儒家的否定,法的背后并没有更高的精神。

著名法家李斯和集大成者韩非,理论上主要是师承老子和荀子,他俩都是荀子的弟子。荀子是儒家,但他提出人性恶,否定孟子的人性善,是部分地否定儒家。荀子认为礼是一套由圣人制订的约束人行为的外在规范,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礼,只有靠皇帝权威去推行和维护礼,以礼教化和约束百姓,才能实现良好的社会秩序。韩非笃信老子的无为,写过《解老》《喻老》。他从道家汲取了什么呢?按劳思光先生的讲法,韩非取了道家的价值否定论,世间压根儿没什么确定的好和坏,法家把这个拿过来,管它什么好不好的价值啊。韩非从老子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提出“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韩非强调君权和法,法是君王统治天下百姓的工具;君虽无为,但若一切依照法条文去做,则上下可各得其常而无不为。

韩非从荀子那里汲取了重视外在规范的思维,从道家那里拿来了价值否定论,把这两个东西结合起来,提出以维护君权权威为中心的法、术、势,作为统御天下的一套治世方法。所以法家的法除了作为君王治理天下的工具以外,没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也没有提出其最终的正当性根据。因此,秦国以法家治国虽然很有效,可以富国强兵、统一中国,但秦帝国很短命,二世而亡。讲法家时,一定要看到它只是否定儒家的以德治国,法家的法与西方法治有根本的差别。

杨朱和墨家为什么消亡

春秋战国是中国文化实现超越突破的时代。诸子百家中,有的完成了超越突破,有的则没有。孔子实现了文化的超越突破,继承光大孔子的是孟子。在百家纷争的局面中,孟子曾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当时杨朱和墨子的影响力大过儒家。为什么这两家显学在汉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呢?简单地讲,因为墨家和杨朱思想都没有完成超越突破,就避免不了衰亡。孔子超越视野下的道德精神是基于个体的觉醒,是个体对道德的觉悟和永恒追求,这种精神是超越社会和历史的。而墨家和杨朱都不具备这样的超越视野。先看墨子和墨家。

(一)墨家

墨子晚于孔子,针对礼崩乐坏,征伐战乱,墨子提出了不同于孔子的方案,这就是“兼相爱、交相利”“非攻”“尚贤”“尚同”。看上去这些主张比孔子的“克己复礼”更多元、更具体可行,但没法儿落实,国与国之间争霸恶斗数百年,哪儿有“非攻”啊。墨家也更具有客观精神,《墨辩》中有很多实用知识和科学思考,有点儿接近古希腊精神。许多中国哲学史的大家,如沈有鼎先生(1908~1989)等把《墨经》作为中国逻辑学的著作来研究。当人们看到《墨辩》中保留的许多科学和逻辑命题,至今仍有不少人感慨,如果墨家不消亡,中国文化该有多么不一样啊。问题是,为什么在历史长河中,墨家无法与儒家竞争而走向消亡呢?只有从文化超越突破的角度,才能理解其原因。

我们仍然从知和仁两个关键词入手,对比孔、墨两家在这两个重要观念上的差别。孔子的知是指向个人道德意识的自觉,墨家的知又是指向什么呢?墨子曾说,天子的知是知自己能否治理天下;三公的知,是知自己能否辅佐天子;诸侯的知是选择好的“卿之宰”,等等。可见,墨子的知,对不同地位的人有着不同的知,这样的个人并没有超越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角色,没有从社会中走出来。

孔子讲的仁是儒家道德的核心,本身就具有最终价值,墨子又如何讲仁呢?墨子说仁是为天下兴利除害的工具,要做利于人的事,不做不利于人的事;又说,仁作为天下法度,是要人不追求耳目口舌身等感官享受,不做劳民伤财的事。因此,在判断是否具有超越视野的两方面,即个体的,追求非功利的终极人生意义上来看,孔子讲的仁是诉诸个人的道德感,是超越个体生命的最高价值追求;而墨子把仁视为外在的法则和准绳,仁作为判断人和事的法度,也只强调其社会效果,即看人的行为后果是否利人利天下。因此,墨子讲的仁,既不是诉诸个体,也不是最高价值。

孔、墨都认为,他们所处社会之所以礼崩乐坏、征伐战乱,是由个人不受控制地追逐私利而引起的,但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很不一样。孔子提出“克己复礼”的方案,只要个人都以实现儒家等级制的道德秩序来约束自己,社会和政治的秩序也将随之落实。墨子的方案是,人与人之间应该兼相爱,国与国之间要非攻。那么,在“人争利、交相恶”的现实生活中,又如何可以实现兼相爱和非攻这两个善良愿望和好价值呢?与孔子主张依靠个人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相反,墨子认为,这两种好的价值体现了天意,因此要依靠“天志”和“明鬼”等外在约束来保证其实现。

墨子认为天是有意志的,天志具有判断善恶是非的能力,罚恶扬善,赏罚分明。天志势必惩罚那些“交相攻”的君王和“别相恶,交相贼”的人;鬼神则协助执行天志。孔与墨,一个是靠人内心的道德追求,另一个则要求人顺天意、敬鬼神,正当性根据不仅外在,而且是社会性的;孔子把追求道德视为人生的终极意义,而墨子则把仁视为“求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工具;因此,可以说墨家不具备文化的超越视野。

你们或许会问,墨子的“天志、明鬼”是不是近似于希伯来宗教呢?也不是。希伯来宗教讲天国彼岸,墨子的关怀在现世,已然不同。更重要的,希伯来宗教的救赎是个人的终极关怀,而墨子心目中的天志,是如同圆规和尺那样的度工具。他说:“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可见,墨子的“天志、明鬼”,并没有如希伯来宗教那样把个人对上帝的皈依视为终极价值。墨家的尚同、兼爱、非攻等价值再好,但因其思想体系中没有个体性的终极关怀精神追求,故这些价值都不能离开社会。因此,墨家没有完成超越突破,也就不能受住时间的考验,被一代代地忘掉了。汉以后,虽然有墨家典传世,但是此后除了游侠和实践精神外,墨家就没有更大的社会影响力了。直到两千多年后受到西方近代文明冲击时,人们才遗憾地重新挖掘墨家思想资源。

(二)杨朱

再来看杨朱。孟子曾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朱可能与孟子同时在世。杨朱说了那么多的话,但后世只记得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句话。现在只能从诸子文献中去了解杨朱的思想,这足以证明杨朱消亡得比墨家还要彻底。简单地说,杨朱的主张主要是针对墨家,墨子主张“兼爱,交相利”,杨朱就强调“为我”。墨子重社会、重功利,杨朱极注重个人,社会在他那儿根本没有意义。既然杨朱重个人,为什么也没能实现超越突破?这是因为杨朱并没有提出超越个人生命的终极价值。

杨朱认识到个人生命很短暂,他说“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特别是生逢乱世,不知何时就死了。因此,他说人活着就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尽可能地享受,“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与孔、墨的忧患意识不同,他提出养生、贵生和乐生的人生哲学。确实,杨朱是回到了个体,重视并赋予个人的自然欲望以正当性,但他并没有找到超越个体生存和享受以外的终极意义。及时行乐是很享受,但你能长生不老吗?人总是要死的,你如何面对死亡,死后意义在哪里?杨朱统统避而不答。因此,可以说杨朱和墨家一样,思想上都没有完成超越突破,汉以后就很快衰落了。

以上,我从文化的超越突破角度来讲先秦诸子,侧重于讲为什么说儒家奠定了中国文明的主流形态,并以儒家为参照比较分析先秦的道、墨、法、名、杨等诸家思想。尽管儒家和道家各自主张的最高价值--道的内容正好相反,但两家都承认存在超越个体生命的非功利的道,都强调只有依靠个体的觉醒去认识这个道,并以此为人生意义和追求,才能使自己的生命与天地沟通,即获得永恒的天人之际的价值。由于儒家和否定儒家的道家都完成了超越突破,所以儒道两家共同塑造着汉以后的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相比之下,先秦的法家、墨家、名家和杨朱,均没有提出超越个体生命、不死的和非功利的生命意义,汉以后它们或是消亡,或是被儒道两大家吸纳为隐性成分保留下来,如道家吸收了杨朱的养生存性,汉初黄老学吸收了法家,使主流文化的内涵更加丰厚广博并呈现出不同形貌。(徐洁/编辑)

本文为金观涛和刘青峰老师原创思想,双体实验室汇编整理,学术讨论请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中国思想史十讲(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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