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闲扯闲人

说闲人 贾平凹 不知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 “喂,哥们儿!”他一跳一跃地迈步

说闲人

贾平凹

不知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 “喂,哥们儿!”他一跳一跃地迈步过来了,还趿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但却要表现一种风度。

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纽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 但他们戴起了鸭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不挂了——“几时不见哥们儿了,能请吃一顿吗? ”喊着要吃,却没吃相,扔过来的是一支高档的烟。 弹一支自个儿吸了,开始说某某熟人活得太累,脸始终是思考状,好像杞人忧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见面总是老人还好,孩子还乖? 末了就谈论天气,那一支烟在说话的嘴上左右移动,间或喷出一个极大的烟圈,而拖鞋里的小拇指头一开一合地动。

闲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实他们忌恨是小白脸,但体格却非常好,有一手握破鸡蛋之力。 和你握手的时候,暗中使劲令你生痛,据说其父亲要教训,动手来打,做闲人的儿子会一下子将老子端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去,不说一句话,老子便知道儿子的存在了。 他要请客,带你去羊肉串摊,说一声吃吧,自己就先开吃,看见他一气吃下120串羊肉串,喝下十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好胃!”他向你夸耀,还介绍他受得饿,常常一天到黑只吃一碗饭,却不减膘,仍有力气。 他说: “你行吗? ”你不行。

闲人的钱并不多,这如同时髦女子的精致的小提兜里总塞着卫生纸一样,可闲人不珍贵钱,所以显得总有钱。 他们口袋里绝不会装两种不同质量的烟,从没有摸索半天才从口袋捏出一支自个儿儿吸,刺啦一声,一包高档烟盒横着就撕开了,分给所有在场的人。 没有烟了,却在屋角刨寻垃圾中的烟头。 钱是人身上的垢痂,这理论多达观,所以出门就打出租车,也往豪华宾馆里去住一夜两夜。 逢着骑自行车,那几乎是表演杂技,于人窝里穿来拐去,快则飞快,慢则立定,姿势是头缩下去,腰弓着,腿蜷成圆形,用脚跟不停地倒转脚踏板。

闲人的朋友最多,没有贵贱老幼之分,三句话能说得来,咱们就是朋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让我办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闲人的有些朋友是在厕所撒尿时就交上了。 当然,这些朋友有的交往时间长,有的交往时间短,但走了旧的来了新的,闲人没有“世上难逢一知己”之苦。 若有什么紧俏东西买不到,寻闲人去。 闲人很快就买来了,而且比一般价格还便宜。 要搬家,寻闲人去,闲人一个人会扛件大衣柜上楼的。 不幸的是家中失盗,你长吁短叹,闲人骂一顿娘就出去了,等回来,说: “我问过一个贼头了,他说你们家这一片不属于他管,我告诉了他,不属于他的地盘就查查是谁的地盘? !”闲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贼是不敢得罪闲人的。

闲人是个直肠人,但闲人偏不自认、因为在一些年里,闲人最讨厌那些拍胸脯说“咱是粗人”的人,“粗人”本是自贱,却成了一种美饰。 所以,谁家夫妇闹矛盾,闹得厉害,他不会“见婚姻说合”,“过不成就换班子!”他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物色一个!”闲人不食言,果然物色了一个又一个。 有的家庭后来是散了,有的家庭闹过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闲人的话说知女方,闲人就恶下了这家的主妇,闲人见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 闲人的眼里才没有什么权威的,孔圣人不就是那个老孔吗? 剧院里看戏,戏不好,“换节目!换节目!”领导作报告又是官话套话空话,闲人就头一歪睡着了。

闲人顶熟悉的是体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当然也有想一睹风采而去听一位外地来的大名人的专场报告,回来了就打开录音机模仿名人的声调也演说,但演说的内容就是: 中华人民共和国XX省XX市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哲学家、天才的艺术家XXX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 录毕就放,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 随之也就将让名人签名的纸展示众人,然后让某一位去上厕所用。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惟有两怕。 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 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是没条件能集中于一身的姑娘。 二怕寂寞。 寂寞如狼怕火,寂寞如鬼怕唾。 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半空了。 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级,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 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

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回一句: 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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