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一等奖得主刘嘉俊的青春往事

华东师范大学的老师找到19岁的刘嘉俊,告诉他一等奖可以保送中文系,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可避免地改变

华东师范大学的老师找到19岁的刘嘉俊,告诉他一等奖可以保送中文系,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可避免地改变了。

刘嘉俊和他养的猫。受访者供图

刘嘉俊曾经设想过自己葬礼的样子:选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不需要什么形式,在骨灰上浇上一瓶酒,然后任其抛洒在风中。旁边要架一台钢琴,用来演奏一曲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第二乐章。

8月23日晚,刘嘉俊被朋友发现在上海的出租屋中猝死。他微博的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8月12日中午,转发了一条演出资讯。警方据此推测,他的死亡时间约在10天前,死亡原因或为急性心脏病发作。

在他39年的人生里,“刘嘉俊”这个名字曾被频频提起。1999年,凭借《物理班》一文,刘嘉俊获得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下称“新概念”)一等奖,与他同届摘得一等奖的还有韩寒等19人。

那是理科生刘嘉俊的文学才能第一次得到肯定,他被保送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从此走向了人生规划之外的一条岔路。

独居的写作者

9月1日,刘嘉俊的朋友们在静安区陕西北路600号为他举办了一场追思会。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有和他同届的新概念作者、网文圈内的作者,还有他曾经的学生和读者。

一个狭长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摆了几十张椅子,投影上印着“刘嘉俊先生追思会”几个字。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拿起话筒,讲他们眼中的刘嘉俊。谈论起这位老朋友,他们都忍不住掉眼泪。

萌萌哭得最凶,她是刘嘉俊的学生,也是他信任的好友。刘嘉俊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她,以便在他出差时能有人照顾猫。

8月23日晚,萌萌接到朋友的电话,说和刘嘉俊有约,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家里也没人应门。萌萌带着钥匙赶来,但门被反锁了,打不开。她觉得情况不对,便报了警。进门后,刘嘉俊倒在卫生间里,已经没了呼吸。

刘嘉俊的父母来处理他的后事。第二天,他的遗体被运到殡仪馆火化了。

几年前,刘嘉俊租下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独自居住在里面。房子在黄浦区南昌路的一个高档小区,每方平米的房价超过10万元,巴黎春天、百盛和环贸商场都在步行可达的距离。

刘嘉俊住在20楼,客厅有一扇宽大明亮的窗户,视野开阔,能俯瞰整座城市。他有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科幻、悬疑、散文等各种类型的书。书桌上并排摆着两台电脑,都配备了打字更灵敏的机械键盘。旁边的白板上,还留着他用蓝色油性笔写的写作大纲。

跟人们猜想的不同,去世前的时日里,刘嘉俊过着健康规律的生活。每天晚上12点睡,早上7点起,白天工作,晚上看书和看电影,很少点外卖,自己在家做饭吃。他喜欢摄影、喝咖啡、看舞台剧,常常四处探寻美食,朋友们都叫他“上海本地的大众点评”。

只有在写作时,刘嘉俊才会闭关,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把自己关在屋里,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两周。所以朋友们都习惯了他“突然消失”,没有谁想到会出意外。

刘嘉俊工作的书桌。图片来自网络

爱好文学的少年

这是徐敏霞第一次参加同龄人的追思会,她和刘嘉俊都是首届新概念一等奖得主。

今年6月,导演彭小莲也离世了,她曾把徐敏霞的获奖作品《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改编成了电影。她和刘嘉俊在相同的时间走进了徐敏霞的生命,又在相同的时间离开。“对我来说,1999年可能是某一个起点,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2019年,这些事情好像都结束了”。

1999年,为了突破传统的语文教育模式,同时改善杂志销量下降的局面,萌芽杂志社联合7所高校举办了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有保送到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名校的机会。

高三的某一天,刘嘉俊拿着一本《萌芽》找到好友陶磊,说有个特殊的作文比赛,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参加,陶磊答应了。

两人是中学同学,文理分科以后,陶磊学文,刘嘉俊学理。两个男孩兴趣广泛又志趣相投,常常在放学以后去刘嘉俊家看漫画、做手工模型、打任天堂红白机。

刘嘉俊曾经就读的市东中学。新京报记者周小琪 摄

有时,他们也去图书馆和学校旁边的跳蚤市场,一起看书、买书。年少的刘嘉俊最爱读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他想象自己是阿多斯,天资聪慧、寡言少语,深沉且隐忍,是火枪手中最年长、也是最早离世的那一个。

写作是他们的众多爱好之一。语文老师要求学生每周写随笔,很多人敷衍了事,刘嘉俊和陶磊却很当回事,有时写议论文,有时写小故事,总能得到老师的夸奖。他们也在校刊上发表文章,陶磊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夜X”,并沿用至今。偶尔,他们还会故意写一些成分复杂的长句,来练习写作的逻辑和表达,一句话就能占五行。

那也是网络青春文学刚刚盛行的年代,刘嘉俊和陶磊都喜欢读。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很火,刘嘉俊就把它打印下来,发给全班人传阅,大家都开始谈论书中的“一杯大可乐两份薯条”、“泰坦尼克号”和“香水雨”。于是,刘嘉俊获奖作品《物理班》的故事就这么诞生了。

《物理班》,讲主人公“我”和同班女生“莹”的故事。韩寒记得,在赛后召开的一场会议上,《萌芽》的编辑很推崇刘嘉俊,夸他的文章是“法国新小说流派的中国延伸”,又说他用的是“零度写作”,一种客观、冷静、不掺杂过多个人情感的写作手法。

但文学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只是一份爱好。比起成为一名作家,刘嘉俊更想当一名军人,或是工程师、设计师。受美剧影响的陶磊则梦想成为一名伸张正义的律师。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山有多高,但隐约知道山是很高的。在我们学校,我们可能是写得好的,但放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中,我们的水平怎么样,根本不知道”,陶磊说,“我们都觉得可以继续写下去,可没有想过把它当成一份事业”。

直到比赛结果公布,刘嘉俊得了一等奖,陶磊得了二等奖。华东师范大学的老师找到19岁的刘嘉俊,告诉他一等奖可以保送中文系,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可避免地改变了。

被改变的命运

9月12日,陶磊回了一趟他和刘嘉俊曾经就读的上海市市东中学。学校的面积大了不少,有了新修的食堂、田径场,但那栋他们一起爬过的教学楼还在。门口的收发室也从左边移到了右边,在那个流行交笔友的年代,他和刘嘉俊曾经天天往收发室跑。

“新概念的效应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大家都在‘抢风口’”,陶磊说,因为新概念主办方没有垄断作品的版权,所以常常会有各种出版商找过来。

有时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组织的,也不知道要什么,就被人带着去参加各种会议,说要给他们出书。

获奖以后,刘嘉俊被请到《萌芽》来当刊中刊“惊奇”板块的编辑。很多读者给杂志社打电话,问得最多的问题是,“莹到底是谁?是否真实存在?”韩寒也专门给他写信,请他“说明莹的生死存亡问题,再列个书单。”

签售会上,有读者找刘嘉俊签名,还有读者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手稿,请他帮忙指点。

高中毕业的暑假,刘嘉俊到陶磊家玩,他们计划一起写一本关于高三的书,取名为《高三史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写完了6万字,把稿子卖给了作家出版社,印了3万本,每个人能拿到一万七的稿费,一笔不少的收入。

《高三史记》的序言里,刘嘉俊写下了当时的心境,“或许我的不同在于比相同年龄的人多读了其实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后的无数人都一样在读的书。或许我应该成为一个和别人完全一样的人,在自己安宁的生活轨道上像一个人造地球卫星一样生存与消失。然而我没有。”

刘嘉俊用来写作的台式机。图片来自网络

在中文系读到大三,刘嘉俊选择了退学,他希望能学到一套写作的方法论,但中文系顶多只会教他如何写文书。陶磊劝他,“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到时候拿个文凭也好”。刘嘉俊没听。

“他喜欢总结这种规律性的东西,相信写作是有原则可循的,可能是一种理科生的资格决定了他的思维”,陶磊说,“我跟他比起来比较偏浪漫主义一点,我会觉得有原则可循的事没意思。”

2001年,没拿到文凭的刘嘉俊从家里搬了出来,独自居住,开始网文创作。他想撕下“新概念”标签。在接受采访时,他说,“我们被这样一个标签限制住之后,别人对我们的判断就是青春文学……我们本身的思考深度,已经超过了这个标签能够界定的范围”。创作网络文学,就是刘嘉俊撕掉标签的一种尝试。而在此后的人生中,这种尝试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格子里的夜晚”

截至2019年9月25日,刘嘉俊加入起点中文网已经5227天,积累了102万粉丝,总共发表了7部作品、696万字,大多数都是都市玄幻主题。

他去世后,粉丝们聚集在书友圈发文纪念:“你一定是穿越到你喜欢的世界去了,是吗?愿你在新世界里有更精彩的人生,一路走好。”“恭喜穿越成功,到了那边好好的注意身体,反正穿越者十个有八个走上人生巅峰,还有两个出场无敌……。”

最开始,刘嘉俊写网文是因为“好玩”、“可以不受篇幅限制地塞各种私货”。他在起点中文网连载一部叫《数字生命》的作品,写一位大学生的电脑被闪电击中后,被神秘力量赋予了生命。

刘嘉俊的生活照。图片来自网络

断断续续更了十几万字后,刘嘉俊和朋友到南京玩了几天,回家才发现,这本书登上了新书榜,排名还非常靠前。“那时候开始,我觉得网文可以让自己写一些有足够复杂度的故事”。

那是网络文学刚刚兴起的年代。当时,“龙的天空”、“起点中文网”是国内早期的网文平台,说不得大师的《佣兵天下》、老猪的《紫川》等作品掀起了一股玄幻热潮,极受欢迎。这些作者构建出一个又一个全新的、迥异的世界,成为读者们逃离纷繁现实的避难所。

但在主流文学界,网络文学发表门槛低、水平参差不齐,很难被认可。刘嘉俊记得,在一次青年作家研讨会上,一位有些名气的网络作家公然表示自己“不是网络作家,只是借助网络平台发布而已”。与此同时,平台的会员和打赏机制尚未完善,写网文也很难挣到钱。

不过,刘嘉俊的网文之路走得很顺畅,很快成了平台上的“大神”作者,这是一位作者能在网络文学界达到的顶峰。他把笔名改成了“格子里的夜晚”,一位粉丝对此的解读是,因为他更喜欢在夜晚写作。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网络文学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枝系庞大的产业,越来越多人投入到了网文的创作和阅读中。网文平台和作者通过VIP、打赏、月票等体系来实现盈利,像刘嘉俊这种段位的作者,月收入能达到五位数以上。

2008年,徐敏霞在朋友的婚礼上碰到刘嘉俊,他看上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他大学没有读完,肯定遇到过很多挫折,但至少走到那一年,他还是非常自信,非常乐观的。整个人是一个向上的状态,不像有的同学从事了一个职业以后,充满理想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

2014年,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开设了国内第一个网络文学专业,刘嘉俊被聘为教师。他从最基础的课程开始教,标点符号的使用、文档的格式等,再到他平时写作的技巧。萌萌记得,上课时的刘嘉俊很严肃,课程内容却很有趣,比如,他会挑出几种不同气味的香水,让学生们根据香味来写作。

2017年12月18日,刘嘉俊开始连载人生中的最后一本网络小说。

他给这本小说取名《完本之王》,讲一位作者因为赶稿过劳死后,获得了重生的机会,拥有了超能力。文章连载到了第97章,共33万字,最后一次更新是2018年6月2日。

在《完本之王》的评论区,读者们希望,这本书就是刘嘉俊即将开始的故事。

青春不再是书写的主题

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同届新概念一等奖得主韩寒在微博上悼念他,“昨夜呆坐许久,至今不愿相信。想起很多年前,在萌芽杂志社和上海的街道边的一幕幕。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愿你安息,愿你新去的世界依然充满美好惊奇。”

这些年,新概念的影响力在逐渐减弱,韩寒和郭敬明都把重心放到了影视行业,开始当导演、拍电影;陶磊在房地产公司工作过,辞职后,干上了编剧的活儿;徐敏霞成了萌芽杂志社的编辑,每天忙着审稿、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他们还是会抽出时间来写作,只是青春不再是书写的主题。

位于巨鹿路的萌芽杂志社和新概念组委会。新京报记者周小琪 摄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刘嘉俊暂停了网文写作,顺应IP改编的浪潮,开了一家工作室,从事编剧等工作。2016年,有人在知乎问起,刘嘉俊现在在干什么?刘嘉俊的答案是:“还不是写东西做项目挣钱养家糊口么?习惯了小声说话,习惯了不在台前说话。”

这份工作不如刘嘉俊想象的那么顺利。自己当老板,也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跟更多的人打交道。但刘嘉俊生性耿直,自尊心强,处事时不太懂得妥协和变通,在生意场上是致命的弱点。

去年,陶磊跟一家公司谈项目,那家公司的工作人员提到,之前见过刘嘉俊,但他脾气不好,公司只是提出先让他试写一下,他就爆发了,把他们骂了一通,合作也黄了。

有些员工对这位老板也不理解。比如,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脑、沙发刘嘉俊都要买配置最好的,“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给我们多发点工资?”刘嘉俊对工作的要求也很严格,发起脾气来收不住。久而久之,不少人都从工作室离职了。去年,刘嘉俊的工作室正式解散,只剩他一人维持日常工作。

“他会跟我吐槽一些工作上的事,影视行业很多都是资方说了算,怎么有流量怎么来,他希望编剧能更有话语权一些”,刘嘉俊的好友忻忻说,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8月8日晚,她想学习写作,希望刘嘉俊回去给她开一份书单,刘嘉俊答应了。5天后,忻忻再找他要书单时,却始终收不到回复。

刘嘉俊并不避讳聊起死亡。每年,他都会为自己更新一份遗嘱,还曾对朋友开玩笑说,“我不会容许自己活到需要和医生护士斗智斗勇,才能好好吃一顿饭、喝一顿酒的年纪的。”

他对葬礼的要求也不再那么“苛刻”。他在一篇文章里写:我要挂了,不值得费那个劲去把钢琴摆上山巅湖边,如果有若干老友拨冗最后来看看,其实已经足慰风尘。

8月31日下午,上海下起小雨,梧桐枝叶飘零,刘嘉俊的葬礼在浦东的一处墓园举行。

他的骨灰被装进了一个圆形的小罐子里,罐子边上放着他生前常戴的黑框眼镜。葬礼结束后,骨灰被做成晶石,安葬在墓园里。

葬礼的背景音乐是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第二乐章,用音箱放的。追思厅的投影屏幕上播放着刘嘉俊生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头发很长,穿红色T恤和棕色长裤,翘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身后是两排书柜,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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