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吴越:西湖城隍庙

吴越/文 西湖以东是城隍山,城隍山上是城隍阁,城隍阁边是城隍庙,城隍庙里住着城隍爷。 城隍山延绵一屏

吴越/文

西湖以东是城隍山,城隍山上是城隍阁,城隍阁边是城隍庙,城隍庙里住着城隍爷。

城隍山延绵一屏,从许仙卖药的街往上,穿过一片繁盛的樟树林,便可以登上精致俊美的城隍阁了,那五层高的气派建筑,可览杭州全景。

登高远眺,西湖的水微波荡漾,斜阳里一片波光粼粼,直把人眉心的皱纹同波纹都一起晕了开去。

不过,这恢弘的城隍阁却与城隍爷没有半点联系。

城隍阁是现代建筑,商品经济的产物,用钢筋混凝土劈头盖脸浇出一个高台垒筑,草草上架,待价而沽。

“八百里河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灯火,尽归此处楼台。”还好文人们依旧可爱。

所以说是赝品吧,也算是个高仿的。

这假得很敬业的阁子,这美得很真实的西湖,让有没有才情、能不能吟诗作赋的过路人,至少能在杭州盛名的骤雨里,淋得一脸好湿。

而那真正住着城隍老爷的城隍庙,则谦卑的、寂静地侧立一旁,风过樟林,在树叶的摩挲声中微微起鼾。

越过城隍庙的大殿转一个身,城隍老爷的金身就立在上头,高约10米,文武二官列位左右,好不威严肃穆。面前放着的是香案和蒲团,稀拉的香客虔诚走来,“扑通”一声拜倒,为生命中必然的生老病死祈求多几分福禄寿喜。从朝霞到日暮,没有间断,也没有意外。

从来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何不妥。

卿可知拜的这位生前被唤作“冷面寒铁”的书生,一生惩治了多少现世鬼怪,就差没挂在墙头辟邪了。

他贫寒、短命、无嗣、寡言,你想把哪样托付给他呢?

杭州城隍庙里住的城隍爷,名叫周新。

周新,南海人。明太祖洪武年间诸生,入太学,后中举人,授大理寺评事,大致相对于现在国家人民法院的大法官,正四品,有头有脸官老爷一名,你可以敬他一句:周公。

但此周公却梦不来,他的一生极少安睡,他总在忙着断案,把一些人从阎王手上救出来,又把另一些人送过去。

周公的脸色素来不大好,总是一副铁青的卖相,又爱穿个便装从早到晚微服私访,要半夜遇上他,那黑得死气沉沉的脸能让打更的爷们都吓出一声冷汗来。

相传寻常人家唬小孩,报上他的名号便可——脸色不好不是你的错,老出来吓唬人就没道理了不是?

小孩你现在不懂。如果有天命运对你不公了,这块钢板将是你头上的青天;而若有天你堕落了,他便将会是那尺斩断你欲念的寒铁。

关于周新断案的内容,史载不多。这么说来或许也不全对,《浙江通志》里将他的生平列入“名宦传”,位列《明史·列传•第四十九》。正经的史书上,这样的记录是不算少的。只是经过口口相传、经年加工的段子不多,比起开封府那位久负盛名的同行来,少了那些玄乎其玄的坊间故事罢了——这么说来,也不全对。

据《明史》记载:周新任浙江按察使之时,因为看见一群小蚊子围着马头飞,就随它们的踪迹找到一具尸首,从而告破了一桩谋财害命的命案;他在自家案头发现一片从未见过的树叶,推断有人在远方作恶,便又敏感地查出几十里开外的一桩凶杀案。

这些故事乍听之下有如评书故事,好似博人一笑,但这些事件却白纸黑字的落在了明朝正史上了。周新无子无嗣,没有财大气粗又或者才高八斗的后人费劲为其大肆渲染,这便只可能那些正襟危坐、眉毛比胡子还长的史家们最忠实的笔了。

周青天这一利国利民的形象,或许光是几个史家的勾勒还不够丰满。

周新初任浙江,那些被关押已久的冤民,都弹冠相庆:“我得生矣!”而那些素来作威作福的官吏们就惨了。周大人有个恶习,喜欢穿便装,加上脸黑,表情生硬,活像个卖了半辈子红薯的百姓,没见过世面啊,官老爷的轿子不让,连个笑脸也不给,这造型在那年代等于两个字:找死。

就有这么一个倒了霉的县官,真把到处找抓的周大人给抓到了衙门里,也没把这其貌不扬的人入眼,便草草收了监。周大人就顺势把牢里的民情体恤了个遍,那县官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好了,如此一来,便正面的描写、侧面的烘托就都齐了,周大人的事迹有凭有据、于情于理,这,便说得通了。

除了善断,周大人还有一大美名是清廉,而在这一点上,周大人显然要直白得多——他挂了只鹅。

周新从不收礼,这本是件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但礼尚往来这个千年以来的风俗传统,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杜绝得了的。这天趁着周大人外出办案,就有人硬塞给周府的管家一只烤鹅。

管家难办,只好接下来转交给了周大人,周大人呢,也不说个好歹,找来麻绳往房梁上一套,就把烤鹅高高挂起来了,脸一沉,逢人便幽幽地说:“再有人送来,挂的,就不是鹅了。”

真是冷酷得有些可爱。而这一种天真的清廉,还不是他一人份的。周大人一生所爱的发妻,是从南海郡的泥里带来。相传周夫人赴官宦家室的内宴,她竟身穿荆布,打扮得就像个农妇,羞得贵妇们花容尽失。如此,一个是“冷面寒铁”,一个是“塘里淤泥”,一个至情至性,一个夫唱妇随,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真是迂夫子的浪漫。

只可惜,在朝廷里没有浪漫,也容不下迂夫子。

斯年间,一个锦衣卫的小官在周大人的地头上横征暴敛,一时兴风作浪,民怨很大,一向嫉恶如仇的周大人哪能看得下去?于是案板一拍,三两下就把那人收监了来。收监个狗腿本是小事,但那锦衣卫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权倾朝野的纪纲。

狗被别人打了,是件挺没面子的事情。

得知此事,纪大人连夜写了封御状递上去,自己就抱着皇城的柱子哭得死去活来,如此往复,不明真相的人们都给哭透彻了。

周新,是一个皇帝连模样都不太记得的外派官吏;而纪纲,则是把皇帝习性摸得透底的近臣,加之演技了得,这场比试哪有胜算呢?

受了纪纲的蛊惑,皇上下令逮捕周新。当差的自然都是锦衣卫,他们在路上已把周新打得体无完肤。皇帝面前,周新厉声问道:“陛下诏令按察司行事,可与都察院同。现在臣奉诏擒拿奸恶之徒,为什么要罪我?”九五之尊哪里都过这等斥责?盛怒之下,命令即刻处斩。周新一路大喊:“生为直臣,死当做直鬼!”直到白练尽染。

残阳,如血。

关于周新的趣事还有一则,皇帝还没有责难他的时候,替他改过一个名字,将他名字中的“日”字给拿掉了,周日新这才变成了周新。

这是不是个伏笔?

是说,连天子也会惧怕你这道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光芒吗?

那样行走于这个浑噩的世界中,会不会太寂寞?

我相信这是肯定的,我也相信周大人在被押往刑场的那一刻,他应该也已经悟道了:如果你是君子,那么与你相对的就是小人;如果你是光芒,那么与你相对的就是黑暗。这便是你为何如此刺眼的原因!

但那又怎样呢?

从你我诞生在这世上之前的许久,便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很闲却又很忙,他们很淡泊却又很激进;他们把那么一些无意义的事情煞有介事地坚持,以此来磨练自己之志不渝的耐性。你会觉得那些事就是累赘,那些人就是傻瓜,那些人被叫做读书人。

你可以嘲笑他们的迂腐,你却不得不敬仰他们的执着。

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急功近利者,这是每个人的权利,你笑看世上那些最固执的读书人在为了坚持他们的信仰四处碰壁,你说那是愚公。

直到有一天这些人为了他们的大义走上了人生的终点,或悲愤,或从容,或心如止水,你依然觉得当个庸人真好,好死不如赖活着,笑看风云淡。

等百年以后你竟也去了,带走了一文不名的一生,那时蓦然回首,你才会记得有些烫金的名字,他们的生命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成为了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倔强的活在记忆与书本里。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周公,皇帝能取走你的项上人头,能拿掉你姓名间的字号,却抹不去你心中的日月,抹不去你胸间的乾坤,你将不朽。你,岂止不朽!你是照亮千万读书人肝胆,是炽瞎这世间无耻之徒双目最刺眼的光芒。

再后来,纪纲落了马,周大人也平了反,并且成了神,但这是他想要的吗?

数百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如今的城隍庙,掩映在香客氤氲的烟雾中,寂寞在城隍阁高大全的阴影下,褪色在杭州年复一年的飞雨里。

可怜一腔丹碧,如今早已化作了青烟红烛,城隍山的薄暮一笼,花花绿绿。神秘代替了道义,叫人唏嘘不已,被香尘缭绕的绯色暮空,空留残阳一声颇有余味的叹息。

你可懂那绿不是这样的绿,他拥有的红是怎样的红?

那些手挽手的善男信女,那些忙着数钱的小贩,那些求财的老爷、求寿的老太,你们拜倒在那冷面寒铁的城隍老爷面前的时候。

诚惶还是不诚惶?

我满怀敬畏的与他四目相对,分明,听到了一声叹息。城隍爷,你呢,是诚惶还是不诚惶?

那一刻,久旱的杭州城就在我身后“轰”地炸开一声雷响,顷刻水泼落地,稀里哗啦,像是城隍爷开了口:“我还在等,已经等成了一尊佛又还怕继续等吗?我在等一个后来人,他心怀苍生,他愿意付出,他渴望奉献,他要么任一蓑烟雨,要么以天下为己任,如果可以,甚至舍生取义。他的信仰不同于这香蜡纸烛间绿肥红瘦的信仰,他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

“我等这人来到他的殿前,扑通一声,铁膝砸地,叩在那团早已锈满铜臭的铺草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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