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吴越:东坡与肉

吴越/文 杭州人怀念苏轼不在苏堤,不在园林与书院,而在餐桌。 要赴了杭州人做主的饭局,无论是山珍野味

吴越/文

杭州人怀念苏轼不在苏堤,不在园林与书院,而在餐桌。

要赴了杭州人做主的饭局,无论是山珍野味还是粗茶淡饭,总少不了两样东西:一杯香气四溢的西湖龙井,一碗热气腾腾的东坡肉。茶如山泉清香回甘,肉似琥珀香糯不腻,这人间的清欢至味,萦绕客人全部的心头好。杭州人颔首、拱袖:“吃茶!”自觉那便是主人赏识你的全部征兆——杭州人喜欢你,不必像风走过八千里。

“东坡”不止是杭州人餐桌上的半数礼仪。随便翻看一本杭州餐厅的菜谱,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羹、东坡豆腐、东坡饼……同样开头的菜名足足写了一页半,琳琅满目、五味俱全,仿佛一股北宋遗风迎面扑来,你以为够了,翻到最后,还有半页东坡家的酒水。但凡杭州城里叫得响的菜肴,除了“叫花鸡”,要么冠名“西湖”,要么唤作“东坡”,乍听上去,好一派锅碗瓢盆里的山明水秀。千年之后,只怕苏轼自己也没料到,他的诨号竟然占领了他生平最爱的西子湖畔,老饕们心目中的半壁江山。

方才恍然大悟:杭州人喜不喜欢你不尽然,但他们是真的喜欢苏轼。

当然,似乎所有人都喜欢着这位文笔与厨艺齐飞、妙语共段子一色,大巧不工的糙汉子。

苏大文豪一生坎坷,几次遭贬,却笑看云卷云舒。他不管处于何种境界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照吃照睡照作诗,甚至把烹饪的方法都写入诗,且写的有滋有味。除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还有《猪肉颂》《食雉》《春菜》《豆粥》这样亦诗亦菜谱的打油诗,只是读诗都能让人食指大动。古人云:“食肉者鄙,未能远谋”。苏轼自己也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但事实证明,这些在吃货面前,都是浮云,没有肉吃,他可以从儋州峭立的礁石上刮下生蚝来解馋,并一本正经的修家书告诉儿子:“悄悄的,声张的不要,我怕朝堂里的人知道了都来跟我抢……”一副老顽童、老吃货的形象跃出纸面,那样真实的站在面前,让人忍俊不禁。

被苏轼发明、于苏轼扬名的菜肴不胜枚举,当然在这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东坡肉。如今流传下来的东坡肉正宗做法不甚讲究,肉是上好的猪五花带皮,佐以冰糖、姜葱、黄酒以及香料若干,文火慢炖,如此这般,花样、工序繁多,让人心生敬畏,我不信这是苏轼当年的模样,却同样不信《猪肉颂》里简单的记述:“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这不就是白水煮肉吗?一个顶级的老饕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思索再三,终于从全诗的后半段找到了答案:“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苏轼贬谪之后,家产已经不多,虽然在自家东坡开了菜园子,但没有肉吃可如何是好,于是千想万想,终于想到了这猪肉的妙方,价又便宜又管饱,甚好!话虽如此,和生蚝一样,让那些有钱人家知道了,岂不是要来跟我抢猪肉了?我还是写一半,写一半的好。

可是,这个落魄的官员再一次言不由衷了,当苏轼辗转来到杭州,望着污塞淤堵、面目全非的西湖,立即慷慨解囊,清理湖底、修筑堤坝。

“人不够,就开动员会,反正我苏轼人缘好;钱不够,就义卖字画,还好我苏轼有一技之长;再不济,我带头,反正抡起锄头,我苏轼也是一把好手……”刚撸起袖子热火朝天,不觉冷汗下来了,这才想起,自己仍是戴罪之身。“搞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朝中的小人又会怎么想呢?”他自嘲一笑,随即想起年少的时候读《范滂传》时问母亲:“妈,日后儿子要做个这样舍生取义的人,你看如何?”是啊,会怎样呢,最不济也就是死吧。想到这里,苏轼已经释然:“乌台以后,死也死过了,往后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对得起儿时的自己。”

哪怕早已活得满腹段子,吊儿郎当。就当我,老夫聊发少年狂罢。

多年以后,站在西湖岸边,人到中年的东坡居士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块儿敦实的东坡肉,肥而不腻,温润如玉。

杭州人的偶像里,一个是他们的知州苏轼,一个是城隍爷周新。

少时喜欢周新,直来直往的一生,快意恩仇,舍生取义,是孔孟之道里最正统的读书人。年稍长,才知道能够舍生取义那都是多大的福气。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在一边深陷泥泞,一边奋勇前进;一手惦着肚子,一手提着裤子。

这时方才惦记着东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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