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投稿:《长途货车司机》

来自匿名蛋友的投稿 故事梗概: 一个心理评估员在城际高速上值勤,对一辆长途货车上的司机进行心理评估,

来自匿名蛋友的投稿

故事梗概:

一个心理评估员在城际高速上值勤,对一辆长途货车上的司机进行心理评估,感怀货车司机长期陷于人工输入的虚假记忆中,永远无法触及真相本身,却不知自己也是困于这个体系里的一员。

今天我被安排在这条连接下福海与都旁市的城际高速上执勤。

城际高速网络是我日常工作的地方,它们就像我的神经网络,我太熟悉了,熟悉得几乎能产生第六感:应该在哪里上车、在哪里下车、和货车司机攀谈15分钟大概跑了多少公里、下一个服务区在哪,我几乎凭直觉就能判断出来,而不用依赖于我背包里面那本工作指引。

这条城际高速延绵九百八十公里,单边五车道,靠最外边的两条车道都是给大货车或大巴通行的,因为大车速度都不够小车快,这是百多年来大家都习以为常的规矩。

我从服务区走向路边,略微弯腰,故意让背包显得更重,然后对着前方一辆橙黄色的大货车伸出右手,竖起拇指。

橙黄色正是永路物流公司的品牌识别色,我绝对不会弄错。

货车司机肯定看见我了,橙黄色货车打起双闪灯,电磁悬浮车底正在跟车身的惯性做着对抗,发出减速时特有的嗡嗡嗡声,然后缓缓靠入临时停车道,最后在我身旁停稳。

咔嗒——副驾驶位置这边的门打开了,我顺着货车身上的脚踏板爬进驾驶舱。

“谢谢,像你这样让人搭便车的好司机不多了。”我带上车门,装模作样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把背包卸下,食指轻轻一挑,暗中启动了背包里面的记录仪,然后把背包放到座位后面的置物架上。

我们的谈话全过程将会被记录下来,同步上传到公司的人事管理数据库。

“瞎说什么,换谁都一样,我们货车司机都喜欢便车客,路上有个人陪,能聊个天,多好!”看来这货车司机是个话痨,有人在身边的时候永远没法把嘴巴闭上,而这正合我意。

“那是!”我报以礼貌的微笑。

“哥们儿,怎么称呼你呢?”货车司机对我的目的地不太感兴趣,不过,他们都这样,希望能有人陪着一直聊到终点站。

“何以明。”我答。

“余勇恒,大家都叫我老恒。”货车司机嗓音沙哑,却莫名响亮。

“大家都叫我阿明。”我补充道。

这个货车司机竟然没有小肚腩,可惜手臂上的肌肉有点松弛了,而且背有点儿驼,不然他可以去参加时下女孩子们很喜欢看的型男大叔比赛,单凭他那修得整齐的络腮胡就可以随便拿个名次。

“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老恒蹙起眉头。

看着他陷在眉骨下深邃的眼睛,我已经能够想象台下女粉丝们会发出怎么样的尖叫。跟面前这位帅大叔比起来,我的外貌确实拎不上台面,于是我借题发挥,让话题别往容易露出破绽的方向发展,“我……我是长得挺普通的。”

“啊,你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恒摆摆手。

我也摆摆手,微笑着用手掌把他的话压下,表示别介意。

“四角市?”老恒问。

“不,金水镇。”

“哦,那太近了,不够二十公里就到了。”老恒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还好吧,你这批货是要拉到哪里去?”

“都旁市。”

“这么远!”我往椅背上一靠,身体软绵绵的,装出背包客应有的疲态,有气无力地说:“前路漫长啊。”

“你觉得前路漫长,那是因为你没有目标,更不清楚你的目标在哪。”

这句话太熟悉了,十个货车司机中至少有五六个都会发出这种论调,为了不打击他的积极性,我双眼放出好奇的光,把头转向他,装作很愿意倾听的样子,“哦,是吗?”

“当然,这是跑长途的人才能有的觉悟,哈哈哈哈!”老恒感受到我殷切的关注,爽朗地笑着。

“愿闻其详。”我欠了欠身,舒展开抱在胸前的双臂,作出一副聆听者的姿态。

老恒对着我,当我是一块海绵,让我尽情吸收着他倾诉的所有,“这都旁市啊,说近不算近,说远又不太远,还有大把路线远着呢。都旁市,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从下福海出发,途径临威市,二百五十公里,到了,我下一站就是长青,不过两百公里,再下一站铁木城,有点儿远,差六公里就有三百了,再然后啊,金水镇送你下车,之后再跑一百多公里到四角市,到了四角市后,离都旁市就没多远了。”

“所以,你把目标裁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就觉得不远了?”我接上话。

“对!”老恒显得特兴奋,说话也特有力气,“每一段路有多长,到什么地方,你得心里清楚,当你心里清楚目标在哪儿,还有多久可以到达,那么目标就离你不再远了。”

“唔……听上去挺有哲理。”我双腿一伸,搭在控制面板上。

在我腿旁不远处有一张巴掌大的照片,照片通过细弹簧夹支在控制面板上,在货车行驶过程中一直轻微摇晃着,任何乘客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照片中是一个中年女子的正面半身特写,她外面套着一件网纱防晒罩衣,里面的紧身泳衣被泛着光的海面背景衬托出来,曼妙的身材在光线中若隐若现。相中人确是个颇有姿色的女人,笑得比身后的阳光灿烂,似乎是刚刚被人逗笑后抓拍下来的。

老恒发现我注视着照片,说:“我老婆。”

“真漂亮!老恒,你福气啊,能馋死不少男人。”我使劲拍了拍他肩膀。

“老兄你过奖了。”老恒微微笑着,就连眼角的鱼尾纹都散发着幸福的气味。

我假装注视路面,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智能手环,从公司的人事数据库调出老恒的个人资料,数据信息经系统整理后传入我的视神经,通过图文的形式呈现在我的视觉中:

余勇恒,男,今年53岁,籍贯将州。而他的妻子——照片中的那个风韵犹存的美人早在十九年前那场著名的“全国大塞车”事故中丧生了。

我的思绪随着路面渐行渐远……

我到底是怎么了,在那场事故中,我明明没有损失亲友,为何心中也会隐隐作痛?“全国大塞车”这几个字像一把刀刮开了我表面那层青苔,露出了青苔下的累累伤痕。

回想十九年前那场事故,确实令所有人都觉得心寒!上百个城市的城际交通陷入长达两个多月的瘫痪,货物、尤其是食物无法如期到达目的地,牲畜在路上饿死,冷链里面的海产在公路上发臭,蔬菜被附近山林里的野生动物分而食之,受伤的乘客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城里也有不少人死于饥饿和恐慌。

闹出如此大动静,只因路边山崖上的一块落石碰巧砸了在一辆自动驾驶货车的环境感受器上,自动驾驶系统马上作出了被攻击的判断,碰巧因为车上运载的货物属于高价值的实验部件,整辆车的防卫系统进入应激防守状态。继而,车头撞上了路边防护栏,车身以侧倾的姿势停了下来,防卫系统开始攻击从后面撞上来的任何汽车,再然后,影响范围波及到对面反方向流动的汽车,更多的自动驾驶汽车加入了混乱,这场小混乱又碰巧堵了在五个城市之间的关键交通要点上,再然后……

再然后,《人工智能自动驾驶交通法》通过了修改,界定自动驾驶系统只能作为辅助系统,它只能在城市中的运营车辆上应用,比如在城里跑的出租车和公共汽车。所有跑长途的汽车都需要配备人工坐席,须由人类负责主驾,系统只能提供辅助。这是修法后的规定,运输业是要严格遵守这条法例的,否则运输牌照就要被吊销。

我没细看、也不敢细看老恒妻子的具体死因,反正这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对我而言更不重要。

“等跑完这两趟,”老恒爽朗的声音把我拉回车内,“我就买一颗足两卡的钻戒,回去给她戴上。她跟我这么些年了,老是埋怨我从来没向她求过婚。”

“你们当货车司机的薪酬真高!”每次与货车司机攀谈,我都不得不重提这句话,因为它能够提升他们的自豪感,令他们的心态更加积极。而我,不得不把感情塞进这句话,让它听上去能流露出羡慕与妒忌。

“这个当然,”老恒双眼闪闪发亮,“大部分职业都被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取代了,人力反倒越来越值钱了。”

“嗯哼。”

老恒打趣道:“假如你听到某人说‘等我干完了这一票’,别以为他要去抢银行,他只是去应聘货车司机而已。”

“我就懒得干活,反正有机器人养着,不干活也不会饿死,我也不追求这些额外收益。”

“就是,像你这种人太多了,所以公司要请个大活人,就得把薪酬提得很高才有吸引力。”

“假如我没猜错,”我吸了一口气,把话题扯回来,“当年是她倒追你的吧,不然怎么连个正式的求婚都没有。”

老恒点了点头,眯着眼无声地笑着。

毫无疑问,支在车里这张照片是合成的。这可怜的老恒,永远不会记得自己的另一半已经在十九年前死了,他沉浸在人工输入的记忆里,在这个幻象里,永远有一个妻子在等着他回家。

“老两口处得不错啊,你们现在住哪儿呢?”我不禁鼻子一酸,赶紧把湿润的视线抛向窗外。

“将州。”

“那里空气和水土都不错。”我奉承道。

“嗯,确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孩子呢?”

“我跟她都是丁克主义者。”老恒颇为自豪地对我一笑。

“那也不错,可以更好地享受二人世界。”

“哎,自从我跑长途,相处时间变少喽。”老恒的笑容消失了,可他嘴角依旧向上翘着。

“看你急得,”我僵硬地笑了笑,“跑完这两趟,再过些天就能回家了吧?”

“嗯,她还在家里等着我哩。”

大货车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往目的地前进着,车身旁不时有轻便的小车呼啸而过。

老恒突然问:“你呢,干嘛当背包客。”

“我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人的生活太无聊,又不想宅在家里,出来走走,见识一下世界。”

“到金水镇干嘛?”

“不干嘛,就近买些补给,毫无目的,走到哪算哪。”

“你老家呢?”

“在化南。”这一句我说了实话。

“打算这样游荡到什么时候?”

“像你这样,有人能把我困住的时候吧。”

老恒没再说话,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自己“老婆”的照片,继续不紧不慢地开着车,眼里全是爱意、满足与期望,似乎目的地离他真的不远。

几分钟后,我们到了金水镇,老恒把大货车稳稳地停下来。

“你这人蛮有趣的,等我回家,我会把路上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老婆的。”

“这样最好。”我不小心说漏了嘴。

“这样最好?”

“我是指能在路上认识你……这样真的最好不过了。”

“嗯,不知道为啥,我偶尔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尤其在路上的时候。所以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是有好处的,对不?”老恒把手伸了过来,眼里透出的友善叫人无法拒绝。

“当然!当然!”我识趣地把手伸过去作为回应。

我们的智能手环短暂相碰,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提起背包爬下车,跟老恒寒暄了最后几句,为他关上车门。

待老恒的车驶远后,我点开了手环,把他的联系方式从我的联系名单里面删除了。

真是个可怜的傻瓜,他以为我们还有下一次联系的机会吗?下一次我们碰面的时候,恐怕他已经不再认得我了吧。

当老恒回到公司宿舍睡觉时,他的记忆会在睡梦中被精确地重置。

是的,记忆重置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了,所有记忆细节都可以被真实地编造,细微到他下车时踢到的一块小石头,在服务区跟一台有点小毛病的自助咖啡机怄气,吃快餐时赶开的一只苍蝇……诸如此类。

而我们的“偶遇”在他的记忆中将不复存在,说不定他下一趟发车、遇到下一个心理评估员时还会重复聊着我们今天的话题。

在今后的岁月里,他的“老婆”在照片里将会越来越老,他永远不会回家,更不会去见他的“老婆”。他永远以为自己才刚刚离开了“老婆”几天时间,再跑几趟货、再过些日子就回家了。

他要是给“老婆”打电话,也有专业的接线员足以应付他,就算应付不了,记忆技术员会干好他们的工作的——把他的记忆再重置一遍就好。

他永远都只能在虚假的记忆里徘徊,永远都无法触及真相本身。

每个货车司机都以为自己是个临时工,干完这一票就回家跟老婆享受二人世界,或者带孩子去大溪地度假。

放屁!假如真这样的话,物流公司早就破产了,地球早就停转了!你嘴里价廉美味的培殖肉从哪来的?你手上性价比超高的全息娱乐仪从哪来的?

我默默点开了智能手环,记录道:251号驾驶员,心理情况正常,心态期望值正常,记忆植入情况正常……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才是幸福,对大家来说都是幸福。

我一时感触,站在城际高速边上发了一会儿呆。我感到双腿有点累,可能昨晚没睡好吧。

虽然如此,我却感到干劲十足,一鼓作气跑了五百多米,跑到下一个服务区,上厕所小解,吃了点东西,然后准备着截停永路物流公司的另一辆货车。

我得好好干,等上完这两天班我就要回家了,我那可爱的儿子和那可人的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哩!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