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古人过重阳节。

□任青春

重阳节要到了,又想起父亲。我少小离家到外地求学,后来在外地工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格外少。母亲离世早,把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留在这个世上。现在想起来,我不是很懂事,很少考虑到他的孤单。

母亲1989年作古,父亲1993年也离开了我们。他们在世的时候,我做的很不够,别说伺候他们,就是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时光都是有限的。现在想起来的几件事,也都是父亲留给我的印记。

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仅有的一点文化连小学一年级的程度都不够,写信读信都费劲,但却明白许多自古就传下来的道理。我小的时候就教育我,首先要坦坦荡荡做一个正经人,然后才能做成个事。

8岁那年,我和父亲回老家白音诺勒公社南岗大队,父亲在那里当过村支书。我们坐马车从对山奶牛场到县城,坐大客车到公社所在地他拉红大队,剩下的路就得靠步量了。那时节是初春,北疆的初春寒风刺骨,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割。在他拉红泡的冰上,我跌跌撞撞地跟在父亲的后面,父亲尽量为我遮挡风寒。后来我有些走不动了,父亲停下来,蹲在我面前,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于是,我又坚持着继续走。大约剩下最后两公里左右的路程,我实在走不动了。父亲解开光板棉袄,把我抱在怀里,退着继续走,这样,寒风就由他一个人抵挡了。在父亲的怀里,我的身子渐渐地暖和过来,倦意也袭上来,父亲晃动的身躯犹如悠车一样,我慢慢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老家的土炕上。那个8岁的春天,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男子汉。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我家养了两头牛和一大一小两头驴,用来拉车,春种、秋收、打羊草、打碱蓬子,都是用驴车拉回家。那年秋天,场子给养牲畜的户分了草号,我家得到了一片还算不错的草地,在大黑山草场,和林甸交界处,我们称之为北30里。我们打的草就是所饲养的牲畜的越冬口粮。打草和脱坯打墙一样,是活见阎王的累活。父亲占据草深、草密的地方,让我打草浅、草稀的地方,这是让没有完全成年的我轻松一些。那时条件特别艰苦,我们在草地上搭帐篷,吃住都在甸子上。白天汗流浃背,晚上蚊虫叮咬。吃的是家里背去的白面玉米面掺在一起的两合面馒头,或者是盐水煮挂面。过度的劳累让父亲提前进入衰老期,单纯看他古铜色的脸,50多岁的人活脱脱的像70岁。生活的艰难让我们都过早地品尝到了人生沧桑的这碗苦水。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躺在草地上,看天上不断变幻的云,看不出我的未来之路在哪里。父亲不能休息,他要磨我们两个人的钐刀。就是因为父亲的庇护,到现在我都不会磨刀。晚上蜷缩在阴冷潮湿的草堆里,浑身的骨头像要散架子一般。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怜悯、同情,当然也有隐隐的怨恨。如果他不是农民,而是生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也许我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番光景。睡不着觉,父亲给我“讲古”,南朝北国的,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我怀着厌倦的心情被动地接受着。如果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不想听这样的唠叨。我就是在这样的唠叨声中睡着了。

打完草六七分干的时候,我们把它码成馒头型的草垛。然后就是拉回家里。这时节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草垛被偷了,足足丢了7个。那天夜里,我们潜伏在草地,结果抓到了偷草人——一对母女。草地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抓到偷草的贼,丢草的人有权处罚对方。于是父亲提出处罚办法,还清我们丢失的7个草垛,或是包赔50元钱。那对母女给我们跪下了,祈求我们饶恕,但父亲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坚持要处罚。我看不过去,说,算了吧,那些草不可能都是她们偷的,放了她们吧。父亲本想坚持己见,但他看到我坚决的目光,就妥协了。

冬天的时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父亲赶着驴车到处去淘弄草,最后家里卖掉了母亲那台破旧的飞人牌缝纫机,高价买草,才使我们度过了难关。那晚,父亲破例杀了那只下蛋鸡,原本酒量极好的父亲在三两酒下肚后竟然酩酊大醉。他不停的、语无伦次地说着,说了什么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最后反复说着一句话:“孩子,我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你一定要学好文化。”蓦然间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那对母女那样冷酷。生活的磨砺有时会让人的心变得冷硬。在贫穷和饥饿面前,没有人可以奢谈高尚。那一瞬间我痛下决心,我一定要学好知识,学好文化,走一条与父亲不一样的路。

我最终并没有如父亲所愿考上大学,哪怕连个中专都没有考上。初中毕业那年,我考取了技工学校。临行前,母亲边为我准备行囊,边抹眼泪。父亲却像没事人那样,依然出去打他的草。母亲送了我一程又一程,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才流着泪回去。一直到我登上火车都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火车经过我家小村附近的山岗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了父亲,他拄着钐刀站在那里,两眼急切地看着车窗。一瞬间我的心头滚过一股热浪,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

技校毕业后,我分配到工厂工作。报到那天,我用自行车驮着行李,父亲陪着我走了8公里的路。从自行车上往单位屋里背行李的时候,我坚持自己背,却没有拗过父亲。满头白发的他背着我高大的行李走在前面,他的脚步有些迟缓也有些趔趄。无地自容的我跟在后面,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抬不起头来。这一幕永远雕刻在了我记忆的版图上。我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如果我写《背影》,一定会比朱自清的《背影》更让人动情。

1993年元宵节,父亲突发心脏病,走完了他78年的人生旅程。临死前,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他的手里,此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他的眼里满是期待和不舍。我的眼睛模糊了,此时,我多么希望能再听到他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唠叨啊!可是,永远都不可能了。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疼痛,我的鼻腔里还能闻到他光板棉袄的味道,眼前还能看到他扛着行李的背影,耳边还能听到他说的“你一定要学好文化”的声音。我知道,他的心里满是对我未来日子的不放心,对这个世界的不舍。父亲的手在我的手里慢慢地冰冷了,他的目光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地涣散了。

20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岁月是一把磨刀石,磨薄了岁月本身,也把人的意志和情感磨得更加锋利。我也步入老年,曾经的记忆在不经意间淡淡消散了,唯有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却愈益强烈。现在能做的是,清明的时候,来到父母亲的墓前,献一束鲜花,那是一个赤子对父母养育之恩所报答的一脉馨香。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